第六卷 硝煙散盡 第六六章 人殤(二)

到達吉首之後,小虎帶著王金娜一起找到了自治州的水利委員會,可是當那個負責接待的保衛科長聽到他們要找的是田壯壯的時候,卻直搖著頭,告訴他們,他們這個單位沒有這個人,而且對他們持著一種敵視和懷疑的態度,還要查看他們的介紹信,就彷彿是知道他們就是壞分子一樣,小虎都可以確認,如果不是他穿著這一身解放軍的衣服,或許這個時刻保持警惕的保衛科長一定會把他們當成壞人抓起來了。也幸虧小虎出來的時候,還著部隊的介紹信,他帶著這個介紹信的目的當然只是為了住宿和聯絡方便。

這個保衛科長在仔細地查看了這封介紹信之後,確認這封信是真的,這才對他們客氣了很多,一雙有些三角形的眼睛直視著小虎和王金娜,這才問道:「你們跟田壯壯是什麼關係?」

聽到保衛科長這麼問了,小虎和王金娜對視了一眼,分明可以感覺得到他還是認得田壯壯的,剛才他說這個單位沒有田壯壯這個人,顯然是一種欺騙。想到這裡的時候,兩個人又同時有了一個不祥的預感,只怕田壯壯也出了什麼事情。

小虎張開了嘴,正準備如實對這個保衛科長相告的時候,王金娜卻多了一個心眼,連忙搶在了他的前面,告訴著這位領導:「哦,我們跟他是戰友,都曾在七十二軍里呆過,這次我是要去貴陽出差,我兒子也要回部隊,正好送我一起過去,然後再從貴陽坐火車回廣西,因為路過這邊,所以就想著過來看一看他。」

聽到王金娜的這一番解釋,倒也合情合理,這個保衛科長點了點頭,這才告訴著他們:「你們兩個人還是走吧,我老實告訴你,田壯壯原來曾是我們單位的領導,但是偉大的文化大革命進行之中,我們發現他竟然是隱藏下來的敵特分子,而且破壞力極強,不僅包庇那些壞分子,還敢污衊我們偉大的黨,對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不敬,罪大惡極!我們還發現,他過去還曾是我們湘西有名的土匪,這樣的人還能讓他留在這裡嗎?」

保衛科長說得義正詞嚴,但是對於王金娜和小虎聽來,卻彷彿是涼水潑身,只覺得渾身一陣得顫慄,說不出來的寒冷。

「他……他被槍斃了?」王金娜幾乎是發抖著聲音在問著。

這位保衛科長肯定地點著頭:「這樣的反革命分子怎麼能夠還留著呢?當然是立即處死!」

王金娜只覺得自己的眼前一片得昏花,若不是兒子小虎見機得快,把她扶住,她一定會摔倒在地。

小虎連忙向這位保衛科長道了謝,王金娜雖然只覺得頭痛欲裂,卻也知道不可以在這種時候在這個地方出現任何差錯,強打著精神也謝過了這位保衛科長,然後在小虎的攙扶之下離開了這個委員會。便是走在大街上,王金娜都不敢悲泣一聲,任由著小虎拖著她穿過並不長的街道,在縣城的角落處找到了一個國營的旅館住下來,此時畢竟天已經黑了,如何也要過一晚上再說。

這個縣城很小,過往的旅人也不多,所以這個旅館裡倒也冷清,並沒有幾個住客。小虎領了房鑰匙,帶著王金娜走進二樓的房間,門一關上,王金娜便再不忍不住心頭的悲憤,「哇」地一聲痛哭了起來。小虎也忍不住抱著自己的母親一起哭著,不管怎麼說,田壯壯也是他的親舅舅,是他兒時記憶里不多的至親之下,對他的痛愛一絲不遜於叔父張義對他的痛愛。

哭著哭著,忽然聽到外面樓梯上有人走動的腳步聲,小虎驀然驚醒過來,連忙用手捂住了自己母親的嘴巴,王金娜馬上會意起來,一起止住了悲聲。樓梯的腳步聲遠了,去了別的房間,母子兩人淚眼對視著,再也不敢發出聲響來,卻還是止不住心頭的悲傷,只能各自用手捂著自己的嘴巴和鼻子,憋著嗓子低聲地痛哭著,淚水默默地在他們的臉上奔流,就好像是晚風的嗚咽,溪水的無聲……

當天的晚上,王金娜便再一次病倒了,小虎不得不給部隊拍去電報,再請幾天的假來照顧母親。

※※※

一直到三天之後,王金娜的病體才好轉起來,她的精神也漸漸地有了些起色,不再恍惚無覺了,小虎這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望著窗外又是細雨綿綿,王金娜的心頭說不出來的憂鬱,她想到了田壯壯的妻子和三個兒女,不知道他們的狀況會如何,所以急催著兒子去打聽。小虎自然也知道母親的焦急心情,二話不說,冒著雨便跑了出去。

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等人,實在是一種煎熬,王金娜等了一會兒,越發得孤寂,於是披上了一件衣服,拿著暖壺,走出了房間來,來到了樓下,想要去接一壺開水。燒開水的老頭子也有五六十歲的樣子,同時也是這家旅館的看門人,告訴著王金娜,這個小鍋爐里的水剛剛在燒,還是要等一會兒才會開,還專門為王金娜搬來了一個竹椅子,讓她坐下。

本來也是一個人呆著難受,王金娜便坐到了鍋爐的旁邊,在這裡,還可以透過旅館的大門,看到外面細雨中街道上的匆匆而過的行人。

「你兒子真得好孝順呀!」這個看門人不無羨慕地對著王金娜說道。

王金娜也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看門人又道:「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兒子,呵呵,哪怕現在就讓我去死,我都願意!」

「師傅,你兒子不孝順你嗎?」王金娜隨口問著他。

看門人搖了一下頭,告訴著他:「我有三個兒子,都娶了老婆成了家,但是卻沒有一個人願意跟我這個老頭子過,我家那個老婆子死的早,如今我成了他們嫌棄的人!」他說著,又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彷彿是說到了自己的傷心處上,還是道:「算了,還是不說這些了!」

「師傅,你貴姓呀?」

「我姓覃!」看門人告訴著王金娜。

「您是一直在這裡住著的嗎?」

這位姓覃的看門人搖了搖頭,對著她道:「我是剛解放的時候,從附近的山裡跟著解放軍過來的,後來解放軍走了,我就留下來在縣上工作,一直到現在!」他說著,又同時十分自豪地對著王金娜道:「你別看我不是祖籍這裡的人,但是我可對這個縣城裡的事,從頭到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王金娜點了一下頭,也相信他的話。的確,這個縣城太小了,從東到西也就是一條主街,兩條小街,走路最多半個小時就可以轉完,這麼屁點大的地方,只怕老住戶之間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誰家有個什麼事,定然也會很快傳遍街頭巷尾。想到這裡的時候,王金娜忽然一動,不由得問著他道:「覃師傅,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你知道不?」

「是誰呀?」看門人馬上來了興趣,同時吹牛一樣地道:「只是要這個城裡住的人,我肯定是知道的!」

王金娜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有一個叫作田壯壯的領導,你知道不?」

看門人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不由得怔了一下,好像有些猶豫,但卻礙於剛才的吹牛,還是點了一下頭,反問著她道:「你問他作什麼?」

王金娜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靜,告訴著他:「我原來跟他在一個部隊里當過兵,後來複員了,這一次我和我兒子要去貴陽,所以正好路過這裡,想過來看一看他,哪知道到了這裡才曉得,他被打成了反革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看門人的面部抽搐了一下,想了想,還是道:「這個同志,既然你是田主任的戰友,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頭些日子,省裡頭來了幾個造反派的頭頭,說是要清算歷史,把所有有歷史問題的人都揪出來,他們斗的那個厲害,聽說這個田主任只是因為沒有賣他們的帳,所以就很快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而且還被搶斃了。不過,我跟你說吧,這個田主任真得不是壞人,我也見過他,還和他曾一起興修過水庫呢!」

「原來是這樣呀!」王金娜點著頭,這位看門人與那天水利委員會的保衛科長所說的差不多,田壯壯肯定是已經遇害了,她只能強忍著心頭的痛,又問著他:「那麼,田壯壯的家人呢?」

看門人道:「在田主任被抓的時候,就有人向他們家通風報信了,他老婆讓他的大兒子帶著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連夜跑了,他老婆卻留了下來。第二天,田主任被打死之後,那些造反派又馬上趕到他們家裡,說是要斬草除根,沒的抓到他的三個兒女,就把他老婆也給打死了!」

王金娜只覺得自己的心頭一片得攪痛,忍不住怒氣衝天地道:「他們為什麼就敢這麼胡作非為?就算是田壯壯一個人有罪,也不應該禍及家人呀?」

看門人搖了搖頭,小聲地告誡著她:「女同志呀,說話小一點,別這麼大聲!」

王金娜也覺出了自己的衝動,知道這個老人是為自己好,連忙點著頭。

看門人這才對著她道:「現在這個天下,哪裡還有王法呀?你沒有聽說過道縣和邵陽的事嗎?」

「道縣和邵陽縣又有什麼事了?」王金娜連忙問道。

看門人道:「前幾時,我們這裡住了幾個從邵陽那邊跑過來避難的人,那邊為了響應黨中央的號召,革命組織與貧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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