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大明葬歌 第16章 咄咄怪事乎?

這一陣炮聲停後,他們驚魂未定,趕快上馬,向東馳去。過了西單牌樓以後,王承恩在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來先從城頭上放的三炮,只裝火藥,沒有炮彈,所以響聲無力,也無炮彈向空中飛去的隆隆巨聲,同隨後從城外打來的大炮聲大不一樣。他對大勢更加絕望,在心中憤恨地說:

「果然,城上的人心已變,王德化和郭安也不可靠。皇爺孤立在上,這情況他如何知曉!」

王承恩策馬穿過西單牌樓,本來可以不進皇城,直接奔往安定門,但是他臨時改變主意:他必須立刻進宮去將危險的局勢奏明皇帝。他已經十分清楚:人心已變,京城的局勢不會再支持多久了,城上的守御等於兒戲,不但「賊兵」可以毫無抵抗地靠雲梯上城,而且更可能的是守城的內臣和軍民們開門迎降。倘若皇上不能夠立刻籌措數十萬銀子,重賞守城人員,重新徵召忠義之士上城,恐怕北京失守只是巳夕間的事了。

他率領從人們策馬到了長安右門,翻身下馬。因為承天門前邊正對皇宮,遵照明朝禮制,任何人不許騎馬和乘轎子橫過御道,所以王承恩命從人們繞道大明門,也就是今天的中華門前走過去,在長安左門外邊等候。他自己只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小答應,打著燈籠,匆匆地從側門走進承天門,穿過端門,來到午門前邊。午門早已關閉,午門的城頭上有兩三隻紅紗燈籠在風中飄動。他以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身份,叫開了午門,急速往乾清官走去。

剛過皇極殿東側的中左門,迎面遇著兩位在三大殿一帶值夜的熟識太監,告訴他皇上在坤寧宮同皇后和袁娘娘一起哭過後,又到承乾宮對回娘娘的遺像哭了一陣,又到奉先殿去了。這兩位值夜的太監還悄悄告訴他,皇上在奉先殿已經痛哭很久,如今還在痛哭;隨在皇上身邊的眾多太監和宮女也都跟著皇上伏地痛哭,沒有人能勸慰皇上。一個年長的太監說畢,搖頭嘆息,又流著淚說了一句:

「曹老爺,像這樣事是從來沒有過的。看來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只是無法可想!」

王承恩不去見皇上了,趕快哭著出宮。因為不知道安定門的情況如何,他在東長安門外上馬,揮了一鞭,向東單牌樓馳去,打算從東單牌樓往北轉,直奔安定門。

在馬上經寒冷的北風一吹,他開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日的痛哭不同:今夜是皇上已知國亡在即,決計身殉社稷,哭辭祖廟。大約在二十天前,當朝廷上出現了請皇上南遷之議以後,他希望皇上能夠拿定主意,排除阻撓,毅然駕幸南京。他雖然是深受皇上寵信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在宮中有「內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皇帝前小心謹慎,不忘記自己是皇帝家奴,對南遷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觸犯皇上忌諱。事到今日,他不能不憤恨一部分反對南遷的大小文臣。他在心中咬牙切齒地罵道:

「皇帝的江山都壞在你們手裡!」

王承恩來到安定門城上時,知道自從黃昏以後,守城的人和城外敵人不斷互相呼喊,互相說話。而城下的敵人誇稱他們的永昌皇帝如何仁義和如何兵力強盛、天下無敵,大明的江山已經完了。王承恩以欽命提督守城諸事的身份嚴禁守城的內臣和兵民與城外敵人說話,又來回巡視了從安定門到東北城角的城防情況,天已經大亮了。

兩天來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也忙得沒吃東西。他本來想去德勝門和東直門等處巡視,但是頭昏,疲憊,腹中飢餓,感到不能支持。於是他下了城牆,帶著從人們騎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館在燈市大街附近的椿樹衚衕,公館中有他的母親、侄兒、侄媳,和一群男女奴僕。

吃過早飯以後,他向家人們和從人們囑咐了幾句話,倒頭便睡。後來他被家人叫醒,聽了心腹從人對他悄悄地稟報以後,他駭得臉色蒼白。匆匆梳洗之後,向母親磕了三個頭,哽咽說道:

「兒此刻要進宮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面前盡孝了。但等局勢稍定,您老人家帶著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親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渾身戰慄,流著淚說:

「我的兒,你快進宮去吧。自古盡忠不能盡孝。家務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門外帶著從人上馬,進了東安門,直向東華門外的護城河橋頭奔去。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將士面對彰義門搭了一座巨大的黃色氈帳,端坐在氈帳前邊,命秦晉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後曉諭守城的軍民趕快打開城門投降。像這樣大事,竟沒有人向崇禎稟報。當聽了王承恩的稟奏以後,崇禎渾身一震,登時臉色煞白,兩手打顫,心頭怦怦亂跳,乍然間竟說不出一句話來。為著使自己稍微鎮定,他從御案上端起一杯溫茶,喝了一口。由於手打顫,放下茶杯時杯底在御案上碰了一下,將溫茶濺了出來。他憤怒地問道:

「闖賊的氈帳離彰義門有多遠?」

「聽說只有一里多遠,不到兩里。」

「城頭上為何不放大炮?為何不放大炮?」

「奴婢並不在彰義門,詳情不知。奴婢聽到這一意外消息,赴快進宮向皇帝稟奏。」

「你速去彰義門,傳朕嚴旨,所有大炮一齊對逆賊打去!快去!」

「聽說城上不放炮,是怕傷了秦晉二王。」

「胡說!既然秦晉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賊,死也應該!你快去,親自指揮,必使彰義門城頭上眾炮齊發,將逆賊及其首要文武賊伙打成肉醬!」

王承恩顫聲說道:「皇爺,已經晚了!」

崇禎厲聲問道:「怎麼已經晚了?!」

王承恩說:「闖賊在彰義門外並沒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時,闖賊早已回釣魚台了。」

崇禎恨恨地嘆一口氣,頓腳說道:「想不到守城的內臣和軍民竟如此不肯為國家效力,白白地放過闖賊!」

王承恩說道:「皇爺,城頭上人心已變,大勢十分不妙,如今皇爺生氣也是無用。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銀子厚賞不可。」「唉,國庫如洗,從哪兒籌措銀子!」

崇禎沒有主意,默默流淚。王承恩也知道確實國庫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視,陪主子默默流淚。過了一陣,崇禎忽然生出了一線希望,說:

「承恩,你速去傳旨,傳公、侯、怕都到朝陽門樓上會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倘若他們能率領家丁守城,再獻出幾萬兩銀子作獎勵士氣之用,既是保國,也是保家。一旦國不能保,他們的富貴也就完了。你去,火速傳旨,不可有誤!」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們為國家出錢出力,等於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辦,也許會有一線希望。於是磕了個頭,站起來說道:「奴婢遵旨!」趕快退出去了。

崇禎發獃地坐在御案旁邊,很明白大勢已去,守城的內臣和軍民隨時可能打開城門,迎接「賊兵」進城,而沒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國。

他知道城上的紅衣大炮可以打到十里以外,一種炮彈可以將城牆打開缺口,另一種是開花彈,炸開來可以使一畝地範圍內的人畜不死即傷。至於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遠。他傷心地暗暗嘆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澤,這些守城軍民和內臣都受我大明養育之恩,為什麼不對釣魚台地方打·炮?為什麼不對坐在彰義門外的闖喊打·炮?」他忽然重複說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轉眼間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慘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連呼三聲「蒼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來,濺濕了御案。隨即他站了起來,在暖閣中狂亂走動,又連連說:

「朕不應該是亡國·之君!不應該是亡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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