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節

在王有,卻始終持著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氣,第一句話不得體,不中聽,珍嬪答一聲:少管這種閑事!那就什麼話都無法往下說了。

盤算又盤算,還要等機會。這天慈禧太后派人來頒賞件,只是兩個荷包,照例遙叩謝恩以後,還要發賞。賞號也有大致的規矩,象這種賞件,總得八兩銀子,而王有卻故意少給,扣下一半。

「怎麼回事?」儲秀宮的小太監平伸手掌,托著那四兩銀子,揚著臉問:「這四兩頭,是給蘇拉的不是?」

「兄弟!」王有答道,「你就委屈點兒吧!也不過就走了幾步路,四兩銀子還少了?」

儲秀宮派出來的人,因為靠山太硬,無不跋扈異常,這名小太監連珍嬪都不放在眼裡,那還會在乎王有?當下破口大罵,而且言詞惡毒,說「看其上而敬其下」,必是看不起「老佛爺」,所以照例的賞賜,有意扣克。他也不是爭那四兩銀子,「是替老佛爺爭面子,爭身分!」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可沒有人能承受得祝便另外有人出來打圓場,連王有自己也軟下來了,說好說歹,又給了八兩銀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兩。

珍嬪一直在玻璃窗中望著。心裡非常生氣,但不便出頭,因為身分懸殊,如果讓那小太監頂撞兩句,就算慈禧太后能替她出氣,重責無禮的小太監,也仍舊是件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隱忍著,直到事完,方始將王有找來細問。

王有對那小太監的前倨後恭,以及有人出來打圓場,都是他預先安排好的,為的是要引起珍嬪的注意,好重視他所嘆的苦經。

他替珍嬪管著帳。景仁宮的一切開支,都由他經手,「主子的分例,每個月三百六十兩,按說伙食不必花錢,零碎雜用,每個月用不到二百兩,能有一百六十兩剩下,攢起來到逢年過節賞人,實在也很寬裕的了。可是,」他緊皺著眉說,「這兩年不同了。去年收支兩抵,就虧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個月都得虧空百把兩。這樣下去,越虧越多,有金山銀山也頂不住呀!」

珍嬪驚訝,「原來每個月都鬧虧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帶焦灼地問,「虧空是怎麼來的呢?」

「這還不就是奴才剛才跟人吵架的緣故。」王有答道,「老佛爺平時派人頒賞件,來人的犒賞,原來不過二兩銀子。也不知是誰格外討好,給了八兩,就此成了規矩。這還是『克食』,賞餚膳,象今天這樣子賞荷包,照說,就應該給十二兩銀子。老佛爺的恩典太多,可真有點受不了啦!」

「那……,」珍嬪突然想到,「別的宮裡,怎麼樣呢?」

「別的宮裡也是叫苦連天。不過,他們的賞件沒有主子的多,比較好些。」王有又說,「就連萬歲爺也不得了。新定的規矩,跟老佛爺去請安,每一趟得給五十兩銀子。」「那不是要造反了嗎?誰定的規矩?」珍嬪氣得滿臉通紅,「不給又怎麼樣?」

「不給就會招來不痛快。譬如說吧,」王有踏上兩步,彎下腰來,聲音越發低了,「萬歲爺不是不願意跟皇后照面嗎?給了錢了,那兒就會想法子給挪一下子,錯開了兩不見。或者老佛爺那天什麼事不痛快,忌諱什麼,私底下遞個信給萬歲爺,就都是那五十兩銀子的效用。倘或不然,他們隨便使個壞,就能教萬歲爺好幾天不痛快。」

「有這樣的事!」珍嬪重重地嘆口氣,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白牙,「總有一天……。」

「主子!」王有大聲一喊,卻又沒有別的話。

機敏的珍嬪,並不覺得王有這樣突然打斷她的話是無禮,她能領受他的忠心,知道這是出於衛護的魯莽,阻止她去說任何可以招致他人對她起戒心的話。

經過這樣一頓挫,她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氣是消失了,但皇帝亦要受太監需索的好奇之心,卻還存在,略想一想,便又問道:「照這樣說,大官兒進宮,也得給門包羅?」

「是!」王有答說:「這原是早有的規矩。不過從前都是督撫,或者藩司進京才打發,而且是客氣的面子事兒,不能爭多論少。如今可大不同了,有誰進貢,或者老佛爺賜膳、賞入座聽戲,都得給『宮門費』。外省的督撫不用說,紅頂子的大人也還能勉強對付,最苦的是南書房、上書房的老爺們。南書房的翰林,更不得了。」

「怎麼呢?」

「也不知是誰興的規矩,南書房翰林奉旨做詩寫文章,交東西的時候,得送個紅包,不然就有麻煩。」

「我倒不信。」珍嬪問道,「難道他們還敢玩兒什麼花樣?」

「怎麼不敢?花樣多著呢!」

「什麼花樣?你倒說給我聽聽。」

「譬如說吧,稿子上給來塊墨跡,老佛爺見了當然不高興。或者東西取了來,先不交上去,老佛爺不提就不說。到有一天,老佛爺忽然想了起來要查問,就說根本沒有交來。事情隔了好多天,交了沒有交,那兒分辯去?主子請想,這個翰林吃了這麼個啞巴虧,官運還能好得了嗎?」

「可惡!」珍嬪恨恨地,接著又問:「皇上那兒也是這樣子?」

「比較好一點兒。」

「不行!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

「奴才求主子別這麼做。」王有放低了聲音說,「如今忌主子的人,已經挺多的了。主子就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老大人想一想,犯不著招小人的怨。」

聽得這話,珍嬪便覺得委屈。桂祥補了工部右侍郎,德馨在江西的官聲很不好,但仍舊安然做他的巡撫,只有自己的父親長敘,至今未曾補缺。聽說皇帝倒跟慈禧太后提過,不知為何沒有下文?是不是有人說了什麼壞話的緣故呢?

見珍嬪怔怔地在想心事,王有覺得進言的機會到了,便用低沉而誠懇的,那種一聽便生信賴之感的聲音說:「奴才替主子辦事,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麼樣替主子往好里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個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幾位宮裡,都是娘家悄悄兒送錢來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這麼尊貴的身分,按說應該照應娘家,誰知沒有好處,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說不過去。」

「是啊!」珍嬪焦灼地說,「那就太說不過去了。而況……。」她想說:「而況,我娘家是詩禮世家,沒有出過貪官,也貼不起!」但以年輕好面子之故,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不過,話雖沒有說出來,因為「而況」是深一層說法的發端之詞,所以王有能夠猜想得到,她還別有難處。這樣,話就更容易見聽了。

於是,王有輕輕巧巧地說了一句:「其實只要主子一句話,什麼都有了。」

珍嬪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決定,「你要我給皇上遞條子可不行!」她凜然作色地答說。

王有想不到一開口就碰了釘子!費了好大的勁,話說得剛入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廢,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氣來說:「主子何不探探萬歲爺的口氣?作興萬歲爺倒正找不著人呢!」

「你是說,什麼缺找不著人?」

「四川鹽茶道。」

珍嬪沒有聽清楚,追問一句:「什麼道?」

「鹽茶道,管鹽跟茶葉。」

「有這麼一個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珍嬪看到王有的臉色陰暗,很機警地想到,宮中用度不足,不論想什麼辦法彌補,眼前總得他儘力去調度,不宜讓他太失望,且先敷衍著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王有答應著,不告辭卻也不說話。

這象是在等她的回話。珍嬪覺得他逼得太緊,未免不悅,正想發話,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話,是在等自己問話。

要敷衍他,就要裝得很象,是什麼人謀這個缺,打算花多少錢?不問清楚了,從何考慮起?所以問道:「倒是什麼人哪?」

「是……」王有忽然警覺,決不能說實話,因而改口答道:「是內務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幹的,也在四川待過,鹽茶兩項都很熟悉,名字叫玉銘。」接著,他將預先寫好的一張白紙條,從懷中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珍嬪看上面寫的是:「正藍旗,玉銘」五個字,便問:「他是什麼身分呢?」

「候補同知。」王有答說:「正在加捐,捐成道員,才能得那個缺。」

「那個缺當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費那麼大的勁。他是怎麼找到你的呢?」

「也是聽說主子在萬歲爺面前說得動話,所以親自來找奴才,代求主子。許了這個數。」王有伸出右手,揸開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珍嬪不解也不信,「十萬?」

「是。」

「那個缺值這麼多錢?」

「這本來沒有準數的。」王有又說:「中間沒有經手人,凈得這個數。」

「中間沒有經手人?」珍嬪自語著,在估量這件事能不能做?

這一夜燈下凝思,反覆考慮,真正懂得了什麼叫做左右為難。賣官鬻爵,一向為自己所輕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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