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節

一直瞞了一年多,皇帝始終不知道醇王的病情。而這一年多的吏治,也就象醇王的病一樣,日壞一日。皇帝亦微有所聞,卻不是在書房裡得自師傅們的陳述,而是從珍嬪口中打聽到的。

「你那裡得來的這些消息?」

「奴才是聽人說的。」珍嬪笑道,「他們都當奴才不懂事,說話不怎麼瞞奴才。」

「原來如此!」皇帝悚然動容,「你可要當心,你聽到些什麼,除了我,千萬別跟第二個人說。」

「奴才知道。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也不能那麼不懂事,到處亂說,自己招禍。」

「對!你懂就好。」皇帝很欣慰地,「你說的『他們』是誰?

是太監?」

「是!」

「是那些太監?」

「這,」珍嬪嬌憨地笑著,「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說了。說了是奴才造孽。」她又正一正臉色說,「皇上要想聽這些新聞,就別追問來源,不然就聽不到了。」

皇帝料知珍嬪決不肯明說消息來源,也就不再多問。不過自此後,便對慈禧太后交下來的名條,或者口頭交代:某官某缺叫某人去,都持著戒心,召見的時候,詢問履歷,格外詳細。言詞明白,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而資歷不相當,語言無味的卻真不少。尤其是旗人,特別是內務府所屬的司員,象這樣子的更多。不言可知,是走了門路的。

這是怎樣的一條門路?皇帝決心要弄個明白。在宮內,自然是李蓮英經手。宮外呢?李蓮英不常回家,而走門路的又不能徑自進宮來跟李蓮英交談,可知宮外必有一個人居間。這個人又是誰呢?

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來了,有個道士名叫高峒元,是西便門外白雲觀的住持。白雲觀建於遼金,本名太極宮,元朝改稱長春宮,因為供奉著長春真人邱處機的塑像。到明朝正統年間重修,改名白雲觀。萬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餘卷的「道藏」,由主持在虛子撰著《道藏目錄詳註》。這比以符篆丹爐唬人的方士,高明得太多,實在不愧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六派。但大別為南北兩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師道,以白雲觀與江西貴溪龍虎山上清宮為兩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雖都崇尚道教,嘉靖尤其著迷,可是近在咫尺的白雲觀道士,卻遠不如來自江西龍虎山的道士吃香。因為全真教不飲酒、不吃葷、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師道與俗家無甚分別,有妻有子,非齋戒之期,亦可進酒肉,是「火居道士」。這些道士講修鍊合葯,講長生不老,講房中術,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夢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鑒於前明之失,摒棄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認為「正一真人」張天師,雖為世襲,但絕不能與世襲的衍聖公相提並論,因而將張天師的品秩由一品降為五品,相形之下,無榮無辱的白雲觀道士的地位,反見提高了。

白雲觀從明朝中葉以來,便是游觀的勝地。最熱鬧的一天是正月十九,這天稱為「燕九」節,或者叫做「宴邱」,又叫「閹九」,因為邱處機跟自願投身宮中的太監一樣。他的自宮,或許是為了「斬斷是非根」,以堅問道之誠,但太監卻不暇細考其故,只因為邱真人也「凈」了「身」,便隱隱然奉之為祖師,當白雲觀是太監的「家廟」。到了正月十九日白雲觀開廟,大小太監都要參謁,呼朋引友,絡繹不絕,久而久之,成為習俗。於是而有好些引人入勝的離奇傳說,最著名的是「會神仙」,據說燕九節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為縉紳,或化為乞丐,也許是老嫗,也許是孺子,唯有有緣的方能相遇。其中當然也可能「化」做風流跌宕的白面書生,遇見「問道心誠」的少婦幼女,成就了「仙緣」的「韻事」,亦時有所聞。

因為白雲觀流品混雜,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它的地位遠不如崇效寺、龍樹寺、花之寺這些古剎來得高尚。然而近年卻不同了,達官貴人的高軒,亦往往出現在白雲觀前,就因為是高峒元當了主持的緣故。

高峒元字雲溪,說得一口山東話。有人知道他是山東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在一家商店當學徒,不知道怎麼用虧空了經手的帳款,無法交帳,遁入城西呂仙廟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過他,不得已只好出走。中間不知隔了幾多年,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躍而為白雲觀的主持。這還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高峒元與李蓮英義結金蘭,而且居長,為李蓮英叫做「高大哥」。

「高大哥」習知前朝掌故,每每為李蓮英談些前明大璫馮保、魏忠賢等人如何煊赫,以及前明帝後如何禮遇道士的故事。當然也談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術,能上致神仙,為凡夫俗子禱請延年益壽,降福延麻的靈異事迹,聽得多了,李蓮英不免心動。恰逢慈禧太后歸政以後,頤養多暇,千方百計在找尋消遣,李蓮英認為讓高峒元跟慈禧太后談談神仙,也是破悶的好法子,因而舉薦入宮。高峒元的辯才無礙,兼以善窺人意,只揀慈禧太后愛聽的話,旁敲側擊地恭維。所以一番召見,大有好感。不久,便有人傳說,慈禧太后將高峒元封為「總道教司」。

大清會典上只有「道錄司」的官職,而掌理道教的職權,則歸於世襲的「正一真人」張天師。縱然慈禧太后真箇封了高峒元為「總道教司」,也是個黑官。但是,高峒元因為交通宮禁,而有賣官鬻爵的真門路,卻是無可懷疑的事實。皇帝也就是因為每一次高峒元被召入宮不久,慈禧太后便有陞官授職的示諭,而猜想到這個道士大有花樣。

然而要查高峒元的劣跡,卻很困難。因為他的靠山太硬,手段很高,不但好些太監受他的籠絡,幫他遮掩,更因為賣官鬻爵的是慈禧太后,投鼠忌器,動彈不得。

因為如此,高峒元越發肆無忌憚,而狗苟蠅營之徒,亦不愁問津無路。高峒元每次進城,必住楊梅竹斜街的萬福居。這是一家館子,原以滑鱔出名,後來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雞丁,鮮嫩無比,據說是高峒元所秘傳,這味菜就叫「高雞侗。

萬福居偏東有個院子,就是高峒元會客之處,論缺分的肥瘠,定價錢的高下,昌言無忌。這天來了一個客,生得肥頭大耳,穿一身簇新的緞子衣服,大拇指上套一個碧綠的玻璃翠板指,手裡捏一具「古月軒」的鼻煙壺。光看他這一身裝飾,便知是內務府來的人。

果然,他是靠內務府發的財,是西城一家大木廠的掌柜,叫玉銘,承包頤和園一處工程,賺了二三十萬銀子。

玉銘來見高峒元,自然是有人穿針引線的,此人名叫恩豐,是內務府造辦處的一個筆帖式,專管料帳,與玉銘是換帖弟兄。他跟高峒元是下圍棋的朋友,棋力在伯仲之間,而且識得眉高眼低,口舌謹慎,很得高峒元的賞識,有時指揮他奔走傳話,總是辦得妥妥帖帖。日久天長,成了高峒元很得力的爪牙。

玉銘之所以鑽營,其實是受了恩豐的鼓動,他本人除了會做本行生意以外,一無所長。

應酬更非所擅,因而道三不著兩地亂恭維了一番以外,不知如何道入正題?少不得還是恩豐為他代言。

「二哥,」恩豐使個眼色,「你請外面寬坐。若是有興,上西邊去喝一鍾,我一會兒過來陪你。」

「好!我在外面坐。等老弟台的回話。」玉銘拿過一個鼓了起來的「護書」,便待打開,「我把銀票先點給你。」

一聽這話,高峒元便皺了眉,恩豐趕緊說道:「不忙,不忙!二哥,沉住氣。」

「是,沉住氣。」

等他一退到外面,高峒元便發話了:「恩老弟,你那裡搬了來這麼個大外行?」

「人土氣,心眼兒不壞。」恩豐陪笑問道:「道爺,你老精通麻衣相法,看此人如何?」

「憨厚有餘,一生衣食無憂。」

「官星呢?」

「難說得很,要仔細看了才知道。」

「何用仔細看?他的官星透不透,全看道爺肯不肯照應。」恩豐踏上兩步,拖張椅子在高峒元身旁坐下,低聲說道:「我自己跟道爺沒有討過人情,這回可要請道爺賞我一個面子了。他是我把兄,我在他面前已經吹出去了,高道爺一定給我面子。你老可別駁我的回才好。」

「能幫忙,我無有不幫忙的,何況是你?不過,你跟我辦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總知道規矩。」

「那當然,你老沒有看見,他剛才不是要取銀票嗎?」恩豐說道,「他預備了十萬銀子。」

高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豐一眼,「十萬銀子?」他問,「手面不小啊?他看中了那個缺?」

「想個道缺。」恩豐說道,「他本人是同知的底子,捐了好幾年了。」

「捐班不捐班,不去提它,五品同知跟三品道員,差著一大截呢!」

「那不要緊,加捐就是。」

「好吧,等他捐好了再辦也不遲。」

「不行啊!道爺,」恩豐湊近去說,「四川鹽茶道有件參案在那裡,已經打聽確實,吏部擬的處分是降三級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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