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三節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駕臨翊坤宮,這一次是在瑾嬪那裡坐。

「我看過了。」皇帝從袖子里抽出文廷式的詩冊,遞了給珍嬪,「詩筆是很好,有些才氣。不過,道聽途說,很多失實之處。」

一聽這話,瑾嬪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歡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諱。」她說,「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傳到『裡頭』,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嬪說道,「你最好把它燒掉!」

「是!」仍舊是瑾嬪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還待有話要說,但見門帘掀動,隨即喝問:「是誰?」

「是奴才!」王香掀簾而入,請個安說,「老佛爺宣召,這會兒在儲秀宮。請萬歲爺的示下。」

明為請示,其實是催促。皇帝顧不得再多說什麼,隨即穿由翊坤宮後殿,很快地到了儲秀宮。

「這兒有兩個奏摺,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靜地說,「從後天起,千斤重擔都在你一個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這些花樣。」

是何花樣?皇帝無從揣測。但聽慈禧太后的語氣,卻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將奏摺看得很仔細。

第一個摺子是吏部的復奏,解釋關於屠仁守「以補官曰革職留任」一事,所謂「開去御史,另行辦理」,是應該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補用為屠仁守遺缺山西道監察御史的人眩然後,屠仁守改用為六部的司員,同時予以革職留任的處分。

這樣處置,皇帝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對。御史與司員,品級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守建言不當,不教他再負言責,這個處分,順理成章。而況調了司員,也還須「革職留任」,處罰已經很重了。

話雖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貿然發言,皇帝便先擱了下來,再看第二個。

第二個奏摺是去年七月剛調補了河道總督的吳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請飭議尊崇醇親王典禮」,心裡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細了。

奏摺中一開頭先稱頌醇王,說他「公忠體國,以謙卑謹慎自持,創辦海軍衙門各事宜,均已妥議章程,有功不伐,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後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則盡臣之禮,在皇上則有父子之親。」

這句話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鎮靜,往下讀到「我朝以孝治天下,當以正名定分為先。凡在臣子,為人後者,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錫類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屬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誥;況貴為天子,而於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禮。」

話是說得不錯,可是天子與臣子,何得相提並論?臣子貤封父母,連象赫德這樣的客卿,都可錫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號,不然豈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諱的事出現了!不自覺地偷覷了一眼,只見慈禧太后在閉目養神,臉色雖很恬靜,卻別有一種深不可測的神態。因而越發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聖人人倫之至」的話,認為「本人倫以至禮,不外心安理得。

皇上之心安,則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無不安。」皇帝覺得正好相反,這個奏摺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說。

這下面的文章就很難看了,考證宋史與明史,談宋英宗與明世宗的往事,緊接著引用乾露御批通鑒輯覽》中,關於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論據,作了一番恭維。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與常人不同,所以論史每有無所忌諱的特殊見解。對於明朝的「大禮議」,認為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屬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執持宋英宗的成例,未免不近人情,說是世宗對本生父興獻王,「以毛里至親,改稱叔父,實亦情所不安。」因此,乾隆認為在群臣集議之初,就早定本生名號,加以徽稱,讓世宗對生父能夠稍申敬禮,略盡孝意,則張鍾、桂萼之流,又那裡能夠針對世宗內心的隱痛,興風作浪?這意思是能一開頭就讓世宗追尊生父為興獻皇帝,使他盡了人子之禮,就不會有以後君臣之間的意氣之爭,而掀起彌天風波。

吳大澂引用乾隆的主張,自以為是有力的憑藉,振振有詞地說:「聖訓煌煌,斟酌乎天理人情之至當,實為千古不易之定論。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稱,仍別以本生名號,自無過當之嫌。」

看到這裡,皇帝大吃一驚,警覺到自己必須立刻有個嚴正的表示,否則不僅自己會遭受猜忌,而且亦將替生父帶來許多麻煩。

「吳大澂簡直胡說。」皇帝垂手說道:「兒子想請懿旨,把他先行革職拿交刑部治罪。」

「也不必這麼嚴厲。把事情弄清楚了,讓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誰當皇帝,將來又是該誰當皇帝,這才是頂頂要緊的事。」慈禧太后接著又說:「我倒問你,你看吳大澂的議論,錯在那兒?」

「不但錯,簡直荒謬絕倫。」皇帝答道:「高宗純皇帝的本意,興獻王已經下世,尊為皇帝,加上徽稱,不過是一個虛的名號,無害實際。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統,而興獻王在世,純皇帝一定不會發這麼一個議論。」

「對了!」慈禧太后點點頭:「吳大澂的意思,要大家會議醇王的稱號禮節。我就想不明白了,已經是親王了,還能改個什麼稱號,真的當太上皇帝?那一來,該不該挪到寧壽宮來住?我呢,莫非還要三跪九叩朝見他?」

這話其實是無須說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說了出口。雖是絕無可能的假設之詞,聽來依然刺耳驚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萬萬不會有的事。吳大澂太可惡了,說這麼荒唐的話,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皇帝是這樣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當然覺得滿意,卻還有些不放心,因為她很有自知之明,皇帝對自己一直是畏憚多於敬愛。這時候看來很著急,過後想想,或許會覺得吳大澂的話,不無可齲總要讓他知道,這件事鐵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死後,永遠是親王的封號,才能讓皇帝真正死了那條心。

這樣想停當了,她和顏悅色地說:「你起來。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過,當初為了你的繼統,鬧成極大的風波,甚至還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這是指光緒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吳可讀奉派赴惠陵襄禮,事畢在薊州三義廟,服毒畢命,作為尸諫,遺疏請為穆宗立後一事。那時皇帝只得九歲,彷彿記得慈安太后一再讚歎:「吳可讀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卻說:「書獃子可憐!」除此以外就不甚瞭然了。

此時聽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當時吳可讀有個摺子,兒子還不曾讀過,倒要找出來看一看。」

「原來你還不曾看過這個摺子?」慈禧太后訝然地:「毓慶宮的師傅們,竟不曾提過這件事?」

「沒有。」

「那就奇怪了!這樣的大事,師傅們怎麼不說?」慈禧太后隨即喊一聲:「來人!」

進來的是李蓮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約略聽知其事,卻必須裝作不知道,哈著腰靜等示下。

「你記得不記得,光緒五年,吳可讀那一案,有好些奏摺,該抄一份存在毓慶宮,都交給誰了?」

「敬事房記了檔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把原件取來。」

「是!」

等李蓮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問:「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總知道?」

「是!」

「所以吳可讀說要給穆宗立後,其中便有好些難處。吳可讀奏請將來大統仍歸承繼穆宗的嗣子繼承,就等於先立了太子,豈不是違背家法?」

「是。」

「現在我又要問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誰的天下?」

問到這話,過於鄭重,皇帝便又跪了下來。他不敢答說「是我的天下」,想了想答道:「是太祖皇帝一脈相傳,先帝留下來的天下。」

這話不算錯,但慈禧太后覺得語意含混,皇帝還是沒有認清楚他自己的地位,隨即正色說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脈相傳,到了你手裡,是你的天下,將來也必是你兒子的天下,這是一定的。可有一層,你得把『一脈相傳』四個字好好兒想一想,本來是傳不到你手裡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將來一脈相傳,仍舊要歸穆宗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細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謂仍舊要歸穆宗這一支,是將來將自己的親子繼承穆宗為嗣子,接承大統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稱穆宗,自是「皇考」,那麼對自己呢?作何稱呼?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將來皇額娘得了孫子,挑一個好的繼承先帝為子,接承大統。」

「對了,正就是這個意思。」慈禧太后說道,「將來繼承大統的那一個,自然是兼祧,不能讓你沒有好兒子。」

「是!」皇帝磕一個頭,「謝皇額娘成全的恩德。」

「這話也還早。」慈禧太后沉吟著,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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