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節

在齋宮中的皇帝,這夜有了一樣很好的消遣,玩賞那本詩冊。冊子是用上好的連史紙裝訂而成的,朱絲界闌,一筆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像得到,出於珍嬪的手筆。

詩是二十一首七絕。題目叫做《擬古宮詞》皇帝聽翁同龢講過,凡是「擬古」,往往別有寄託,可知這二十一首擬古宮詞,就是詠的時事。這樣一想,越有一種好奇的趣味,在燈下喝著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讀:「釵工巧制孟家蟬,孤穩遺裝尚儼然;何似玉梳留別譜,鏡台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念,念到第三首,非常高興,到底明白了。

「鼎湖龍去已多年,重見昭宮版築篇;珍重惠陵純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錢。」

看到「惠陵」兩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麼「鼎湖龍去」當然也是指穆宗。「版築」與「昭宮」連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與頤和園,而用「重見」的字樣,是說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圓明園之議。

這就是說,當年穆宗為了重修圓明園,數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壽,「鼎湖龍去」十來年,前事淡忘,深宮重見修園的燙樣和圖說。雖然有人諫阻,並且象閻敬銘那些大官,不肯動用部款,但穆宗當年為了頤養聖母而有重修圓明園詔旨的孝心,須當珍重,不該吝予撥款。皇帝記得「水衡錢」的典故出在《漢書》上,命小太監檢書來看,《宣帝記》中果然有「以水衡錢為平陵徙民起第宅」這句話。漢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水衡錢」就好比如今內務府的收入,但是漢宣帝卻用來為「陵戶」起造住宅。相形之下,修禁苑就顯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這個典用得好!」皇帝輕聲自語著,重新又諷詠了兩遍,覺得就這二十八個字,比連篇累牘,義正辭嚴來諫止園工的奏摺,更有力量。

經此領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內廷宣入趙家妝,別調歌喉最擅場;羯鼓花奴齊斂手,聽人演說蔡中郎。」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癒時候的事。為了替她遣悶,內務府曾經傳喚了「落子館」的幾個姑娘,在長春宮演唱「八角鼓」。為此惹得惇王大為不滿,一天在內務府朝房午飯喝了酒,正好奉懿旨召見,便穿一件葛布小褂,將辮子盤在頂上,口中哼著「什不閑」小調,徜徉入殿。李蓮英大驚失色,慈禧太后卻無可奈何,說得一聲:「五爺醉了!」命太監將他扶了出去。心知惇王譎諫之意,從此不再「聽人演說蔡中郎」了。

想到惇王的譎諫,皇帝又記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一次惇王進獻黃花魚,而敬事房的太監有所需索,他便在召見時,親自端了一盤魚,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不免詫異相問,惇王答道:「敬事房的太監要紅包,不給不讓送進來。臣沒有錢,有錢也不能給他們,只好自己端了來。」慈禧太后大怒,將敬事房的太監,交付內務府杖責。

都說惇王粗略不中繩墨,其實也是賢王。皇帝心裡在想,慈禧太后在親貴之中,亦唯有對惇王還有三分忌憚。如今一死,就更沒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諫了。

掩卷長嘆,傷感了好一會,皇帝方始又翻開詩冊來看,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的。

「千門魚鑰重嚴宸,東苑關防一倍真。廿載垂衣勤儉德,愧無椽筆寫光塵。」

這是頌揚慈安太后。從咸豐十一年垂簾到光緒七年暴崩,整整二十年。如果慈安太后在世,今日是何光景?頤和園會不會出現?都難說了。

看到第十一首,皇帝入目心驚,這首詩可當作嘉順皇后哀詞。

「富貴同誰共久長?可憐無術媚姑嫜!大行未入瑤棺殯,已遣中官撤膳房。」

皇帝記不起嘉順皇后是怎麼一個樣子了。這十來年也很少聽人提到她。只隱約聽說,嘉順皇后是絕食而亡的,照這首詩看來,似乎不然。

「大行」是大行皇帝的簡稱,指穆宗。「瑤棺」便是白玉棺,皇帝記得是《後漢書》中王喬的故事,吳梅村的「清涼山禮佛詩」,就曾借用「天降白玉棺」這個典故,暗喻世祖駕崩。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所以文廷式用「瑤棺」的字樣,更顯得工穩,而隱指穆宗之崩,也就更無可疑了。

殯是殯舍。這句詩是指明時間,穆宗初崩已殮,梓宮尚未移入景山壽皇殿以東的觀德殿殯宮,「已遣中官撤膳房」,絕了皇后的飲食。照此看來,那裡是嘉順皇后絕食殉節,竟是為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

想到這裡,皇帝不寒而慄,同時也不肯相信有這樣的事。

因而轉臉吩咐伺候香案的小太監:「找張亦英來!」

張亦英自然也是太監。這個太監的出身與眾不同,原是秀才,鄉試不第,下幃苦讀,三年之後,又復入闈,場中十分得意,自覺下筆如有神助,得心應手,必中無疑。誰知第三場墨污了卷子,就此貼出「藍榜」。張亦英憤而「自宮」,居然不死,卻成了廢人。他是定興人,此地從明朝起就出太監,便有人援引他入宮,補上太監的名字,派在乾清宮伺候穆宗讀書。

光緒皇帝即位,張亦英仍舊在乾清宮當差。因為他是秀才出身,便無形中成了「諳達」,皇帝剛上書房的那兩年,回宮溫習功課,每每求助於張亦英。以後又成了皇帝閑談的伴侶,宮中許多故事,皇帝都是從他口中聽來的。

此時奉召來到御前,皇帝率直問道:「當年嘉順皇后是怎樣故世的?」

張亦英一愣,隨即反問一句:「萬歲爺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隨便問問。你別管!你說就是了。」

「嘉順皇后……,」張亦英放低了聲音說:「是吞金死的。」

「怎麼說是她絕食呢?」

「其實絕食不絕食,根本沒有關係。」

「這話是怎麼說?」

「同治爺龍馭上賓,嘉順皇后哭得死去活來,打那時候起,就不打算活了。那裡還有心進飲食?」

「飲食是有的?」

「自然有的。」張亦英說,「後家也常常進食物。」

皇帝一聽這話,便立刻追問:「為什麼後家要進食物?」

張亦英毫無表情地答說:「那也是常有的事。」

「總有點緣故吧?」

張亦英不答。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兩下,慢吞吞地答道:「奴才不知道有什麼緣故。」

這是有意不說。皇帝當然也知道他是謹慎。但以前對嘉順皇后的故事,只是好奇,聽完無非嗟嘆一番,此刻卻不知如何,特感關切,若不問明,竟不能安心。

無奈張亦英已警覺到多言足以賈禍,越發裝聾作啞。皇帝要想深入追問,卻又苦於難以措詞,只得作罷。

再看下面一首:

「錦繡堆邊海子橋,西風黃葉異前朝;朱牆圈後行騤斷,十頃荷花鎖玉嬌。」

這首詩有確切的地名,皇帝讀過《嘯亭雜錄》、《天咫偶聞》這些談京師變遷及掌故的書,知道「海子橋」就是地安門外,什剎海上的三轉橋,橋北不遠就是恭親王府,本來是和珅的府第。乾隆末年,皇子私議儲位,皇十七子貝勒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存非分之想?只望有一天能住和珅的房子,於願已足。」其後永璘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內禪,就是嘉慶。嘉慶四年太上皇帝駕崩,和珅隨即遭禍,下獄抄家,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之謠。而那座巨宅便賜給了已封為慶郡王的永璘。咸豐初年,方改賜恭王。

但是玩味詩意,卻又似別有所指。恭王近年固然韜光養晦,當政之日,亦未曾擴修府第,所謂「朱牆圈後行騤斷」這句詩毫無著落。而且既是宮詞,亦不應該談藩邸之事。

細想一想,或者是指拆遷蠶池口教堂,擴充西苑一事。三海在明朝稱為「三海子」,又稱「西海子」,海子橋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橋。那一帶本來是相當荒涼的,今昔相比,自是「西風黃葉異前朝。」一經拆遷蠶池口教堂,劃入禁苑,行人不到,即所謂「朱牆圈後行騤斷」。然則「十頃荷花」是寫中南海的夏日風光,只不知「玉嬌」指誰?皇帝想不懂。

想得懂的是這一首:

「九重仙會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內朝;末座誰陪王母宴?

延年女弟最妖嬈!」

這是指李蓮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宮來,一住十天半個月不放出去。去年慈禧太后萬壽,召集宮眷賜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時詫為異數。

皇帝覺得這首詩中最有趣的是,將李蓮英比作漢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一門倡優,他本人又犯法受過腐刑,供職於狗監,與李蓮英的身分相合。李延年善解音律,李蓮英亦唱得極好的皮黃,其事相類。李延年有寵於漢武帝,則李蓮英有過之無不及。文廷式將此二李相擬,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個「妖嬈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歿以後,漢武帝為她廢寢忘食,召方士齊少翁來招魂,導致了漢武帝好祠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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