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節

等榮壽公主一走,兩姊妹的心情又壞了,說不出是寂寥、抑鬱、蕭瑟,還是煩悶?

「咱們倒是該幹些什麼呢?」

瑾嬪無法回答她妹妹的話,因為她也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身分?這天是誰的好日子?

「咱們就這麼坐著?」珍嬪問道,「可等什麼呢?」

是等著覲見皇太后嗎?不是!連皇后都要到二月初二才能初覲慈寧宮。不知道是誰定下的規矩?大婚竟不似民間娶兒媳,入門先拜翁姑,要隔六天,皇后才見得著「婆婆」。位居西宮的妃嬪,自然更落在後面。

是等著皇帝臨幸嗎?只怕也不是。第一天當然得讓皇后。

然則終身大事有著落的第一天,沒有一個女孩子不重視的「洞房花燭」之夜,就這麼糊糊塗塗地過去?瑾嬪嘆口無聲的氣,起身回自己屋裡去了。

珍嬪卻沒有她姐姐想得那麼多,她只覺得拘束得慌。無處可走,無事可做,而且無人可談,坐立不安而又不能不裝出莊重的神態,端端正正坐在那裡。這樣下去,不要逼得人發瘋嗎?

不行!她對自己說,非得想法子排遣不可。至少也可以找人來問問話。這樣一想,便向侍立在窗外的宮女,含著笑招一招手。

進來了兩個宮女,雙雙請安,站起來垂手肅立,等她問話。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年長的那個。

「奴才叫珍兒。」

「你呢?」

「奴才叫福三。」年幼的宮女回答。

「你們在宮裡幾年了?」

「奴才進宮六年。」珍兒指著福三,「她是去年才挑進來的。」

「在宮裡六年,懂得的事很多了。」珍嬪問道:「你們也常見皇上不?」

「不!」珍兒答說,「不傳,不準到萬歲爺跟前。」

「你本來就在翊坤宮?」

「不是。奴才本來在如意館,這一次特地挑進來伺候主子。」珍兒接著請個安,「奴才手腳笨,嘴也笨,求主子包涵。」

「你別客氣。」珍嬪高興些了,「宮裡的規矩,我不大懂,你們得教給我才好。」

就在這時候,珍嬪發覺院子里人影雜亂,奔走匆匆,彷彿有所警戒似的,心中一動,以為皇帝駕臨,頓時一顆心往上一提,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

她只猜對了一半,是有人來了,卻不是皇帝,而是李蓮英。「請主子出殿聽宣,老佛爺有賞賜。」王得壽很殷勤地說,「特為派李總管來傳旨,那可真是有面子的事。主子請快出去吧!」

珍嬪的心定了,不過她並不重視王得壽的話,心裡在想:都說李蓮英氣焰熏天,連禮王在私底下都跟他稱兄道弟的。大不了是個太監的頭腦,有什麼了不起的!

在這童心猶在的想法之下,她偏不理王得壽的話,慢條斯理地踏出道德堂,走進正殿,發覺景象一變,台階下面東首,她姐姐瑾嬪領頭肅立,以下是宮女太監,站成一排,鴉雀無聲。台階上面站著一個身材高大,三品服色的太監,微揚著臉,姿態不算倨傲,而看上去卻令人有昂首天外之感。不言可知,這就是李蓮英。

李蓮英、瑾嬪,以及所有的人的視線,都投向珍嬪。很顯然,只等她到,便可宣旨。這樣的場面,原足以使人心怯,加上遲到的不安,更覺得受窘。可是珍嬪立刻想到,自己雖只有十三歲,但目前的身分僅次於皇后,在這裡除了自己的姐姐,無須對任何人謙卑。凡事第一次最要緊,自己只守著禮制與身分,該怎麼便怎麼!不必遷就,免得讓人小看了。

因此,她挺一挺腰,雙眼平視著,不慌不忙地走近台階,然後停了下來,將右臂一抬,眼睛微微向後看了一下。這個動作做得從容不迫,恰到好處,所以意思是很明顯的:要人攙扶。

於是她身後的珍兒搶上一步,雙手扶起她的右臂,眼看著地上,小心地扶她下了台階,直到瑾嬪身邊站定。

她這樣端足了嬪妃的架子,倒讓李蓮英刮目相看了,垂下雙手,先說一聲:「奉懿旨。」然後停下來等瑾珍兩嬪跪好,方始提高了聲音說:「老佛爺面諭:賞瑾嬪、珍嬪喜膳一桌。

謝恩!」

在瑾嬪、珍嬪向北磕頭時,李蓮英已經下了台階,站在西面,等她們姊妹一起身,隨即便請了個雙安。

「奴才李蓮英,給兩位主子磕賀大喜!」他起身向王得壽說,「給我一個拜墊!」

這是還要磕頭道賀。瑾嬪不知道宮裡的規矩,太監給主子磕頭,是不是還要先找拜墊?

只覺得世家大族的規矩,尊其上、敬其下,李蓮英既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寵的人,就該格外客氣。

「不敢當,不敢當。不用磕頭了!」

「是!」李蓮英原本無意給這一雙姐妹行大禮,便即說道,「恭敬不如從命。」

「你等等!」瑾嬪娘家早就替她們姐妹備下了賞賜,最重的一份二百兩銀子,就是專為李蓮英所預備的,此時已捧在宮女手裡,她順理成章地發了賞。

「兩位主子賞得太多了。」李蓮英又請了個安。

李蓮英傳宣懿旨的任務,到此告一段落,本可以就此辭去,而況在漱芳齋聽戲的慈禧太后,亦已到了傳晚膳的時刻,應該在那裡伺候照料,也不容他在這裡多作逗留。可是他居然拋開一切,留了下來,自告奮勇地執持侍膳的差使。

賞賜的喜膳是由位在養心殿以南,軍機處以北的御膳房所備辦。名為一桌,其實不止一桌,一共是大小七桌,另加十來個朱漆食盒,由一隊穿戴整齊的太監抬著、捧著,從西二長街經崇禧門,入翊坤門,安設在翊坤宮正殿。李蓮英套上白布袖頭,親自動手擺設菜肴,等一切妥帖,方始來請瑾嬪和珍嬪入座。

入殿一看,才領略到所謂「天家富貴」,說「食前方丈」,還是淺乎言之。擺設在兩張大長方桌上的菜肴,起碼也有五六十樣,食具是一式朱紅字細瓷的加蓋海碗,或者直徑近尺的大盤。盤碗中都有一塊銀牌,這是為了防毒而設,如果食物中下了毒,銀牌一沾這些食物就會發黑。

除此以外,還有四張小膳桌,分別置放點心、小菜、火鍋與粥膳。飯不準叫飯而叫「膳」,吃不準稱吃而稱「進」,所以吃飯叫「進膳」。

「請兩位主子進用喜膳!」李蓮英接著便喊:「打碗蓋!」

於是由王得壽領頭動手,四五個太監很快地將碗蓋一起取下,放在一個大木盒中拿走。

瑾珍姊妹倆東西並坐,隨即便有宮女遞上沉甸甸金鑲牙筷,同時視她們姊妹倆眼光所到之處,報著菜名。

這種吃飯的方式,在瑾珍姊妹是夢想不到的。尤其是珍嬪,在那麼多人注視之下,真箇舉箸躊躇,食不下咽。而想到神廟上供的情形,又不免忍俊不禁,差一點笑出聲來。

「老佛爺的賞賜,」謹慎持重的瑾嬪向她妹妹說,」多吃一點兒。」

這一來,珍嬪不得不努力加餐,只是膳食實在太豐富了,就算淺嘗輒止,也嘗不到三分之一,便覺得脹飽無比,而進膳的時間,卻整整花了一個鐘頭。

等她們漱過口下座,李蓮英才請安告辭,接著,宮門便下鑰了。

「這麼早就關門上鎖,」珍嬪問王得壽,「晚上就不能到那裡串串門子?」

「是!規矩這樣。」王得壽答說,「宮裡跟外面不一樣,都是半夜裡起身,所以歇得也早。」

「萬一,萬一有什麼意外呢?」珍嬪問道:「譬如象上個月,太和門走火?」

「那……。」王得壽很老實,不知何以為答,遲疑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那時候,敬事房總管會來通知該怎麼辦!」

「敬事房總管是李蓮英嗎?」

「不是。可是他的權柄大,敬事房總管也得聽他的。」

「喔,還有呢?」珍嬪問道,「還有那些人是掌權的?」

這「那些人」自是指太監而言,王得壽便屈著手指數道:「李蓮英下來就得數崔玉貴,是二總管,再下來是硬劉……。」

「怎麼叫硬劉?」

「他的脾氣很硬,有時候連老佛爺都讓他一兩分,所以叫他硬劉,只有李蓮英管他叫小劉。他年紀很輕,可是念過書,常常看《申報》,老佛爺有時候要跟人談談時事,只有硬劉能夠對付得下來。」

「原來如此。」珍嬪又問:「皇上跟前呢?得寵的是誰?」

「萬歲爺跟前,沒有什麼特別得寵的。不過,」王得壽回頭看了一下,放低了聲音,「有個人,主子可得稍微留點兒神。」

看他這種唯恐隔牆有耳的戒備神態,珍嬪倒吃了一驚,睜大了眼問:「誰啊?」

「是乾清宮的首領太監,姓王,名叫王香,大家都叫他香王。他是……。」

王得壽突然頓住,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恐懼與失悔交雜,顯然是發覺自己失言,不敢再往下說了。

珍嬪當然不肯默爾以息,「你怎麼不說完?」她追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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