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節

慈禧太后意料中的事,果然發生了。言路上接二連三有摺子,山西道監察御史屠仁守、戶科給事中洪良品,都有極其率直的奏諫。此外翰林與上書院的師傅,亦都說了話,而且除津通鐵路以外,也隱隱然提到興修頤和園的不足為訓。這些摺子先由皇帝閱看,看一個,贊一個,然而在慈禧太后面前,他卻噤若寒蟬,什麼話也不敢說。

慈禧太后也知眾怒難犯。好在心裡已早有打算,召見軍機,接連頒了兩道懿旨,一道是就太和門災,有所曉諭,她承認這是天意示警,應該「寅畏天威」,而在深宮修省以外,也勉勵「大小臣工,精白一心」。

另一道懿旨,是根據立山的說帖,決定頤和園的工程,縮減範圍,除了正路及佛殿以外,其餘的一切,全部停工。當然,正路及佛殿這兩個主要部分的工程,究有多大的範圍,並未明言。

這兩道上諭,是慈禧太后為自己穩一穩腳步,卻不能彌補清議對醇王和李鴻章的不滿。

只是抗章搏擊,也還有分寸,不過看起來對事不對人,其實是既對事亦對人,因而醇王的精神又壞了。

皇帝也覺得修津通鐵路一事,不能只是將原折交議,跡近拖延,所以悄悄向翁同龢問計。

「師傅,」他說,「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如今該有個決斷,自然是以公意為斷。可是公意又在那裡?老百姓的話,從那裡去聽?」

「民間疾苦,不易上聞。」翁同龢答道,「臣亦只是聽聞而已。」

「你聽到些什麼?」

「傳言津通百姓,呈訴通永道衙門者,不下二三百起,該管衙門不理。向總督衙門申訴,因為是奏定辦理的案子,不肯據情入告。據說百姓都含淚而去。」

「豈有此理!只怕李鴻章也不知道這些情形,是他下面的人瞞著他。不然,李鴻章也不能置之不理。」

皇帝太天真了,竟當李鴻章是湯斌、于成龍之流的好督撫。翁同龢不便直言,然而也不能附和,唯有保持沉默。

「怎麼?」皇帝醒悟了,「李鴻章是知道的?」

「李鴻章不是懶於理政的人。」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皇帝黯然搖頭,然後又問:「你知道不知道,百姓的訴狀中是怎麼說?」

「無非廬舍墳墓,遷徙為難。子孫見祖父的朽骨,豈有不傷心之理?就算公家給價,其心亦必不甘。」翁同龢又說:「有人引用聖祖仁皇帝的上諭……。」

一提到康熙,皇帝趕緊起身,翁同龢自然站起得更快,「那時的上諭怎麼說?」皇帝問。

「容臣檢來呈閱。」

檢來一本《十朝聖諭》,翻開康熙一朝,有關河工的諭旨,其中有一條是:「所立標竿多有在墳上者,若依所立標竿開河,不獨壞民田廬,甚至毀民墳冢。朕惟恐一夫不獲其所,時存己飢己溺之心,何忍發此無數枯骨?」

「聖祖之為聖,仁皇帝之為仁,即此可知!」翁同龢忽然激動了,「轉眼就是歸政大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風議之辭,近郊有怨咨之口,誠恐有累聖德,更恐埋沒皇太后多少年操持的苦心,實在不妥。」

「師傅,」皇帝立即介面,「你何不也上一個摺子?」

翁同龢這下才發覺「言多必失」,惹出麻煩來了。可是此時此地,不容他退縮,只能答應:「是!臣想跟毓慶宮行走諸臣,聯銜上奏。」

「好!你快辦去吧。」

翁同龢下了書房,立刻草擬奏稿。以他的見識、文采,象這樣的奏摺,原可一揮而就,結果費了一個下午才能脫稿,因為顧慮太多,不能不仔細推敲。

當天便將毓慶宮行走的另外兩位大臣請了來,一個是兵部侍郎,也是狀元出身的孫家鼐;另外一個是吏部侍郎松溎,他是正藍旗人,進士出身,但教皇帝讀「清文」,在毓慶宮的身分就差了,只是所謂「諳達」。向來師傅們有什麼公折,諳達是不列銜的,翁同龢為了壯聲勢,所以將他亦算上一個。

折柬相邀,專車奉迓,孫、松二人一到,翁同龢拿出折底來「請教」。看上面寫的是:「查泰西之法,電線與鐵路相為表裡,電線既行,鐵路勢必可舉辦,然此法試行於邊地,而不適行於腹地。邊地有運興之利,無擾民之害。腹地則壞田廬、平墳墓,民間嘩然。

未收其利,先見其害矣。

今聞由天津至通州擬開鐵路一道。查天津距通州二百餘里,其中廬舍相望,桑麻被野,水路則操舟者數萬人,陸路則驅車者數百輩,以及村酤、旅店、負販為活者更不知凡幾?

鐵路一開,本業損失,其不流而為盜者幾希!

近來外間議論,無不以此事為可慮。臣等伏思皇太后、皇上勤恤民隱,無微不至。偶遇四方水旱,發帑賑濟,唯恐一夫之失所,豈有咫尺畿疆,而肯使小民窮而無告乎?況明春恭逢歸政盛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風議之辭,近郊有怨咨之口,似非所以光昭聖治,慰安元元也。

夫稽疑以卜,眾論為先,為政以順民心為要。津通鐵路,宜暫緩辦,俟邊遠通行,民間習見,然後斟酌形勢,徐議及此,庶事有序,而患不生。」

松溎先看,看完遞給孫家鼐,等他亦看完了,方始徵詢意見:「如何?」

「比上齋諸公的公折,緩和得多了。」

「不但語氣緩和,持論亦平正通達。我謹附驥尾。」

松溎說完,提筆在後面署了名,孫家鼐亦然如此。這在翁同龢自是一大安慰,也有些得意,覺得推敲的苦心,畢竟沒有白費。

處理了自己的事,要問問旁人的態度,「上齋諸公的公折,怎麼說法?」他問。

「上齋」就是上書房的簡稱。在上書房行走,亦稱為「師傅」,但因為教皇子而非皇帝,所以地位、恩遇,都不及皇帝的「師傅」。但上書房的人多,加以是協辦大學士恩承與吏部尚書徐桐任「總師傅」,在這兩位衛道之士支持之下,上書房的公折,措詞就嚴峻得多了,語氣中明攻李鴻章,暗責醇王。恩承和徐桐雖以地位與翰林懸殊,不便列名上折,卻以私人身分寫了信給醇王。當然,詞氣恭順而論事激切,使得醇王大為不悅。

翁同龢是醇王很看重的人,平時禮遇甚周,就彷彿漢人書香世家敬重西席那樣。因此,對於醇王在病中遭遇這種為清議所不容的拂逆之事,他自然覺得難過,同時也有許多感慨和惋惜。

「醇邸完全是替人受過。」翁同龢還有許多話,到喉又止,只付之喟然長嘆。

孫家鼐了解他的意思,卻不肯介面,松溎的性子比較直,立即說道:「替人受過,也要看值不值?替李鴻章受過不值,替皇太后受過就值得。」

修三海,修頤和園,昆明湖設小火輪,裝設電燈,以及紫光閣畔建造鐵路,凡此為清議所痛心疾首的花樣,說到頭來都怪在醇王頭上。不是說他『逢君之惡」,而是本乎春秋賢者之意,認為他不能據理力諫,未免過於軟弱。就這一點上,恭王與他的賢愚便極分明,這幾乎已成定評。

然而翁同龢卻比較能體諒醇王的苦衷,「醇邸的處境甚難。」他說,「要避擅專的嫌疑,就不能不唯命是從,千錯萬錯……,唉!」他又不肯說下去了。

「千錯萬錯,錯在不甘寂寞。」松溎說得很率直,「如果不是他靜極思動,就不會有恭王被逐,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

到今天,安富尊榮,優遊歲月,何來如許煩惱?」

話說得太深了,翁同龢與孫家鼐都不肯再往下談。做主人的置酒款客,取出珍藏的書畫碑帖來展玩品評,而松溎對此道的興緻不高,所以談來談去又談到時事了。

幾杯佳釀下肚,松溎趁著酒興,越發放言無忌,「今上的福分,恐還不如穆宗。」他說,「就拿立後來說,當年穆宗遠離中宮,是有激使然,加以宮闈中有『大力』干預,以致有後來的彌天巨禍。然而穆宗與嘉順皇后之間,相敬如賓,琴瑟調諧,至少也是一種福分。

今上呢,方家園的皇后,未曾入宮,只怕就註定了是怨偶……。」

「壽泉!」翁同龢喚著他的別號,打斷他的話說:「酒多了。」

「我不是醉話,是實話。外面有人說,皇后的福分,也只怕有限。試看,冊立未幾,有太和門的奇災,這就象民間新婦妨夫家那樣,不是好徵兆。」

「偶然之事,無須穿鑿。壽泉,來,來,請!這松花江的白魚,來之不易,別辜負了口福。」

孫家鼐亂以他語,松溎卻越說越起勁:「今上實在是天下第一苦人,五倫之中,僅剩得一倫,你想,可憐不可憐?」

「僅剩得一倫!」翁同龢不由得要問,「是那一倫?」

「就那一倫,也還得看將來。」松槻說道,「『父子』一倫,在皇上最苦,這不用說;雖有『兄弟』,並無手足之親,這一倫雖有似無;做皇帝的沒有『朋友』,更何須說;『夫婦』一倫,眼看也是有名無實的了。」

話是有些過甚其詞,但大致與實情不差,尤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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