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節

照旗人的規矩,呈遞如意是晚輩向長輩賀喜之意。因此,立後之日,皇帝要向太后獻如意。由於有此一場絕大的意外,黃天福再不敢怠慢,慈禧太后未回儲秀宮之前,就預備了一柄金鑲珊瑚如意,由間道先趕到宮前等候。

慈禧太后一到,先回寢殿更衣,黃天福趁這當兒將李蓮英的意思,說知皇帝。都預備妥當了,才告訴李蓮英去回奏。

「老佛爺請出殿吧!萬歲爺等了好一會兒了。」

「他還在這兒幹什麼?」慈禧太后冷冷地說道,「翅膀長硬了,還不自己飛得遠遠兒的?」

李蓮英不敢接她的話,只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頭都在聽喜信兒呢!請老佛爺讓萬歲爺盡了孝心,就見軍機宣懿旨吧!」

這句「外頭都在聽喜信」,提醒了慈禧太后,宣旨太遲,可能會引起許多猜測,化成離奇的流言,教人聽了生氣。

因此,她接受了李蓮英的勸告,由寢殿出來,居中坐定,皇帝便滿面含笑地踏了上來,先請安,後磕頭,裝出歡愉的聲音說:「兒子叩謝皇額娘成全。這柄如意,請皇額娘賞收。」說著,從單腿跪在一旁的黃天福手中,連盒子取過如意,高舉過頂。

「難為你的孝心!」慈禧太后淡淡地說。

語氣與神態都顯得冷漠,而且也沒有接納皇帝所獻的如意。榮壽公主看不過去,踏出來拿起如意,強納在慈禧太后懷中,才算消除了快將形成的僵局。

於是皇帝又陪笑說道:「請皇額娘賞兒子一天假,撤了書房,讓兒子好侍奉皇額娘好好兒樂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轉臉向榮壽公主用微帶詫異的聲音:「樂一天?」

榮壽公主裝作聽不懂她的話風,只是湊趣:「老佛爺就傳懿旨,撤書房吧!讓漱芳齋的戲早一點兒開鑼。今天備的戲多,晚了怕聽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種懶於問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後宣旨,就皇帝自己說給軍機好了。」

「是!」皇帝答應著,站起身來,仍舊立在慈禧太后身邊,顯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這樣再一次吩咐,而且聲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氣,皇帝方始覺得心頭的壓力輕了些,答應一聲,退出儲秀宮,換了衣服,到養心殿召見軍機。

這時御前大臣、軍機大臣,都已得到喜訊。國有慶典,要穿俗稱「花衣」的蟒袍,好在事先都有準備,即時在朝房換穿整齊。同時各備如意,有的交奏事處轉遞,有的當面呈送。

御前和軍機的如意,自然面遞,金鑲玉嵌,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御案。皇帝看在眼裡,不由得在口中默念著雍正硃批諭旨中一句話:「諸卿以為如意;在朕轉不如意。」

磕賀既畢,禮王世鐸呈上兩道黃面紅封里的諭旨,已經正楷謄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寫的是:「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紹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擇賢作配,佐理宮闈;以協坤儀,而輔君德。茲選得副都統桂祥之女葉赫那拉氏,端麗賢淑,著立為皇后。」

看到「麗」字,皇帝毫不猶豫地提起硃筆來塗掉,然後略想一下,註上一個「庄」字。

接著再看第二道。

這道上諭,仍用「奉懿旨」的語氣,宣封長敘兩女。在「著封為」三字下,空著兩格,另外附著一張單子,上面寫著八個字,都是「玉」字傍。皇帝雖是初次處理此類事件,但也不難想像,這八個字是用來選做稱號的。

此時世鐸還有話:「皇后以外,另外兩位封妃,還是封嬪?

請旨定奪。」

皇帝這才想起,應該請懿旨決定。但他實在怕提到立後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而碰了釘子,同時也耽誤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張:「封嬪!」

「是。」世鐸又說:「請圈定稱號」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兩個字:「瑾」與「珍」,提筆填在空格中,十五歲的他他拉氏為瑾嬪,十三歲的他他拉氏為珍嬪。

這天就處理了這麼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換便衣,趕到儲秀宮,奉侍慈禧太后臨御漱芳齋聽戲。漱芳齋亦已重新修得煥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後殿隨安室休息了一會,然後出殿,傳旨開戲。

這天的戲,依然是以傳宣入宮當差的「內廷供奉」為主,安排戲目,分派腳色,都由立山提調。戲完全迎合慈禧太后的愛好,更因為事先已得李蓮英的通知,說慈禧太后這天不太高興,當差要特別巴結,倘或出了差錯,很難挽救。所以立山暗暗囑咐後合,格外「卯上」,他說:「各位備必捧一捧我。我心裡知道。」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也是梨園的護法。有他這句話,沒有人敢輕忽,出得台去,個個大賣力氣,唱得精彩紛呈。兩出小戲下來,慈禧太后為了立後惹來的一肚子氣,已經消掉了一半。

第三齣戲上場,開始傳膳。向例安排在這時候的一齣戲,總比較差些。因為傳膳的時候,食盒絡繹,御前奔走不絕,加以顧到口腹之奉,總不免忽略耳目之娛,有好腳色也錯過了,未免可惜。

這時候的一齣戲是《捉放曹》,慈禧太后認得扮曹操的花臉叫李連重,扮陳宮的卻未見過。因為正在進膳,便未問起,那知一上場四句蓋口的搖板,將慈禧太后聽得停箸注目。扮陳宮的生得一條好嗓子,寬窄高下,隨心所欲,聽來痛快極了,尤其是第四句「見一老丈在道旁」,唱到煞尾,嗓子突然一放,就象打了個悶雷似的,殷殷之聲,久久不絕,令人既驚且喜。

「這是誰啊?」慈禧太后問李蓮英。

察言觀色,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賞此人,便有意照應立出,讓他來獻一次功,「是立山找來的,奴才只知道姓孫,原來是有功名的。」他說,「要問立山才知道。」

「有功名的?」慈禧太后詫異,「怎麼唱了戲呢?你找立山來,我問問他。」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一傳便到,磕過頭還跪在那裡聽候問話。慈禧太后格外假以詞色,吩咐他站著回話。

「這個唱陳宮的是誰啊?」

「叫孫菊仙。藝名『老鄉親』,剛打上海到京,奴才聽過他幾回,覺得他嗓子挺痛快的,特意讓他來試一試。因為還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爺的意,所以事先不敢回奏。」

「挺不錯的,就讓他進宮來當差好了。」

「是!」

「怎麼說他有功名?」慈禧太后問道:「他原來幹什麼的?

是誰的『老鄉親』啊?」

「孫菊仙是天津人。原來是個武秀才,陳國瑞駐紮天津的時候,他在……。」

說到這裡他停住了。因為台上正唱到呂伯奢出門沽酒,曹操聽得廚下磨刀霍霍,呂家的人正在商量:「捆而殺之,綁而殺之?」不由得疑雲大起,打算先下手為強。這是個緊要關節,吸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立山怕攪亂她的視聽,見機住口。

慈禧太后這一下直看到急風驟雨的「行路」結束,「宿店」上場,起二黃慢三眼的長過門,方又問到孫菊仙的生平。

孫菊仙的生平,立山完全知道,但此時此地,沒有細陳一個伶官的履歷的道理。因而只簡略地回奏,孫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後,投在陳國瑞營中,當過管理軍械的差使,以後改投安徽巡撫英翰標下,充當武巡捕,並曾隨著英翰到過廣東。

官職由軍功保到三品銜的候補都司,賞戴過花翎。「既有三品頂戴,不好好做官,可又怎麼去唱了戲了呢?」

「就是為的唱戲丟了官。」立山答道:「有年孫菊仙由廣東公幹經過上海,他的同鄉知道他唱得好,大伙兒起鬨,非要他露一露不可。孫菊仙卻不過意,以票友的身分,唱了三天。海報上貼的是『老鄉親』,可是瞞不過人。現任三品武官,公然登台唱戲,未免不成體統。有人要參他,他自己知趣辭了官,做官的時候沒有什麼積蓄,日子過不下去,索性下海了。」

「這倒是少有的奇事!」慈禧太后很感興味地說:「等他唱完了,你把他傳來,等我問問他。」

「是!」

立山答得倒是很響亮,心中卻不免嘀咕,因為孫菊仙棄官入伶,滿腹牢騷,平時說話喜歡與人抬杠,加以天津人的嗓門又大,所以聽來總是象在大吵其架似地。如果在慈禧太后面前,亦復這樣不知檢點,非闖大禍不可。

為此,立山特意趕到後台去招呼。等孫菊仙唱完,只聽台前有太監在喊:「奉懿旨放賞!」接著是「曹操」與「陳宮」跪在戲台上謝恩。這時立山已守在下場門了,等孫菊仙一進來,親自替他打帘子,迎面笑道:「成了!我的『老鄉親』!趕快卸妝吧,老佛爺召見。」

孫菊仙一愣,突然間兩目一閉,雙淚交流,上過妝的臉,現出兩道極明顯的淚痕。在旁人看,自是喜極而涕,誰知不然。

「我一刀一槍替皇家賣過命,沒有人賞識,不想今兒皇太后召見,這,這,這是那裡說起?」

聽這話,牢騷發得更厲害,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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