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節

過了三天,舉行最後一次復眩十五名留下八個,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宮內,意思是要仔仔細細考查。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兩雙姐妹花,一雙就是德家姐妹,另一雙是長敘的兩個女兒,跟文廷式讀過書,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

這八名秀女,分住各宮。桂祥的女兒,住在姑母——也就是慈禧太后宮裡,當然為大家另眼看待。

其次是鳳秀的女兒,住在壽康宮她的大姐那裡,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當年兩宮太后為穆宗立後,發生絕大的暗潮,慈禧太后所屬意的,就是鳳秀的長女。那知穆宗竟順從嫡母慈安太后的意旨,選中了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終於引起倫常之變,穆宗「出天花」夭折,皇后殉節,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鳳秀的長女,先被封為慧妃,光緒即位,以兩宮皇太后之命,封為穆宗敦宜皇貴妃,移居慈寧宮之西的壽康宮。這座宮殿在開國之初,是奉養太皇太后頤攝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嬪,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個養老院,而敦宜皇貴妃卻還不過三十齣頭。

姐妹相見,敦宜皇貴妃又歡喜、又感傷,想起自己長日凄涼、通宵不寐的歲月,淚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飲泣,選秀女,又是為光緒立後,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強自收淚,按照宮中的規矩行事,聽從宮女指點她胞妹如何行禮、如何稱呼、如何答話。她就象素不相識的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貴妃的架子,淡淡地問了幾句話,然後吩咐帶出去吃飯。

各宮妃嬪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計算,多少斤肉,多少只雞鴨,自己帶著自己的宮女開小廚房。鳳秀的小女兒這時什麼身分也沒有,是隨著宮女一起進食,直到宮門下鑰,敦宜皇貴妃方始派人將她的妹妹喚到卧室中來,親自關上房門,轉臉相視,未曾開口,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

見此光景,做妹子的心裡發慌,敦宜皇貴妃進宮之時,她還在襁褓之中,這位大姐根本沒有見過,陌生異常,所以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敦宜皇貴妃知道嚇著了她,便強忍涕淚,拉著她的手問:「你還記得起我的樣子嗎?」

「記不起了。」

「當然記不起了。」敦宜皇貴妃說,「那時你還沒有滿周歲。

唉!一晃十六年了。」

「大姐!」鳳秀的小女兒怯怯地問:「日子過得好嗎?」

一句話又問到敦宜皇貴妃傷心的地方,低聲說道:「阿瑪怎麼這麼糊塗?坑了我一個不夠,為什麼又把你送了進來?」「奶奶原不肯報名的。阿瑪說,不能不報,不報會受處分,所以報了。」

「哼!這也是阿瑪自己在說。如果不打算巴結,又有什麼不能規避的?」敦宜皇貴妃問道:「你自己是怎麼個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遲疑著,無從置答,好半天才說了兩個字:「我怕!」

「難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麼人過這種日子有個不怕的。」敦宜皇貴妃指著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綢緞針線說:「做不完的活兒!一針一針,象刺在心上一樣!」

「這,這是給誰做的呀?」

「孝敬老佛爺。」敦宜皇貴妃說,「也不是我一個,那處都一樣。」

鳳秀的小女兒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嬪都以女紅孝敬慈禧太后,日日如是,該有多少?

「老佛爺穿得了嗎?」她問。

「哼!還不愛穿吶!」敦宜皇貴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這樣兒,日子怎麼打發?小妹,你千萬不能葬送在這兒。」

小妹悚然心驚!但所驚的是她大姐容顏慘淡的神態,卻還不能體會到長年寂寂,長夜漫漫,春雨如淚,秋蟲嚙心的那萬種凄涼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為何有如此嚴重的語氣。

「別說你選不上,就選上了能當皇后,你以為那日子是人過的嗎?從前的蒙古皇后……。」

剛說到這兒,只聽有人突如其來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裡,嚇了一大跳,臉色都變白了。敦宜皇貴妃卻如經慣了似的,住口不語,只苦笑了一下。

「誰啊?」

「是玉順。」敦宜皇貴妃說,「她在窗子外頭『坐夜』」。

「幹嗎這麼咳嗽,倒象是有意的。」

小妹說得不錯。玉順是敦宜皇貴妃的心腹,為人謹慎,深怕隔牆有耳,多言賈禍,所以遇到敦宜皇貴妃發牢騷、說閑話過了分的時候,總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這話她不便跟小妹說破,怕她替自己擔心,只凝神想了想說:「你今天就睡在我這兒吧!」

「行嗎?」小妹問道,「內務府的嬤嬤說,宮裡有宮裡他規矩,各人有各人的身分,不能混扯。」

「不要緊!你在我床前打地鋪好了。」

於是喚進宮女來鋪床。床前打兩個地鋪,小妹與宮女同睡。姊妹倆因為有那名宮女在,不便深談,卻都輾轉反側,不能入夢,一個有擇席的毛病,一個卻是遽見親人,勾起思家的念頭,心潮起伏,再也平靜不下來。

半夜裡宮女的鼾聲大起,越發攪得人意亂心煩,敦宜皇貴妃便輕輕喚道:「小妹,你上床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妹答應一聲,躡手躡腳地爬上床去,頭一著枕,不由得驚呼:「你哭了!」

敦宜皇貴妃將一方綢巾掩蓋哭濕了的枕頭,自語似地說:「我都忘記掉了。」

是忘掉枕頭是濕的。可見得這是常有之事!小妹這才體會到宮中的日子可怕,打個哆嗦,結結巴巴地說:「但願選不上才好。」

「想選上不容易,要選不上不難。不過,也別做得太過分,惱了上頭,也不是好開玩笑的事。」

「大姐,你說明白一點來。該怎麼做?要怎麼樣才算不過分?」

做法說來容易,與藏拙正好相反,盡量遮掩自己的長處,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處。然而不能過分,否則惹起慈禧太后的厭惡,會影響她倆父親的前程。

「譬如說吧,」敦宜皇貴妃怕小妹不能領會,舉例解釋:「你白天穿的那件粉紅袍子,就不能穿。該穿藍的。」

「為什麼呢?」

「老佛爺不喜歡兩種顏色,一種黃的,一種藍的。黃的會把皮膚也襯得黃了,藍的呢,顏色太深,穿上顯得老氣。」

「我懂了。我有一件寶藍緞子綉紅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對了!有紅花就不礙了。」敦宜皇貴妃問道:「有一樣顏色的坎肩兒沒有?」

「沒有。」

「我替你找一件。」敦宜皇貴妃又說:「老佛爺喜歡腰板兒一挺,很精神的樣兒,你就別那麼著,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就這樣教導著、商量著,說得累了,反倒有一覺好睡。但不過睡了一兩個時辰,便得起身,敦宜皇貴妃匆匆漱洗上妝,來不及吃什麼,便得到儲秀宮去請安。臨走囑咐小妹,不要亂走,也別亂說話,又將她託付了玉順,方始出門。

這一去隔了一個時辰才回來,卻不是一個人。同來的有位三十左右的麗人,長身玉立,皮膚似象牙一般,極其細膩,配上一雙顧盼之際,光芒直射的眼睛,更顯得氣度華貴,令人不能不多看幾眼。

「玉順姐姐,」小妹在窗內望見,悄悄問說,「這是誰啊?」

「敬懿皇貴妃。」

「啊!是她!」

小妹聽家人說過,敬懿皇貴妃初封瑜嬪,姓赫舍哩氏,她的父親是知府,名叫崇齡。同治立後之時,艷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當年所敬的是皇后,所愛的卻是瑜嬪。

正在這樣想著,敦宜皇貴妃已領著敬懿皇貴妃進了屋子,小妹也象玉順那樣,肅立等待,然後當視線相接時,請安迎接。

「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貴妃問了這一句,招招手說:「小妹,來!讓我瞧瞧。」

小妹有些靦腆,敦宜皇貴妃便謙虛地說:「小孩子,沒有見過世面,不懂規矩。」接著便吩咐:「過來,給敬懿皇貴妃請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貴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視,然後眼珠靈活地一轉,將她從頭看到腳:「好俊的模樣兒。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著手看,一面又不斷誇獎。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氣話,但心裡仍舊很高興,覺得她的聲音好聽。能得這樣的人誇讚,是一種榮耀。

小妹也趁此機會細看敬懿貴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視之勢,目光不接,毫無顧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遠望儀態萬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皮膚乾枯,皺紋無數,只不過隱藏在上好的宮粉之下,數尺以外便不容易發現而已。

等發現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驚,三十剛剛出頭,老得這樣子,就不難知道她這十四年受的是什麼樣無形的折磨,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什麼時候為止?看來是除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選中了,十幾年後說不定也就是這般模樣。這樣想著,小妹急出一手心的汗。敬懿貴妃很快地覺察到了,「怎麼啦?」她關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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