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節

在適園,醇王亦在召集親信密商,應該單獨上折。情勢很明顯的擺在那裡,皇帝親政,一切都不會變動,唯一的例外就是醇王,再不能象現在這樣從海軍管到三海的工程了。

因此,歸政的懿旨,亦可以看作不願醇王再問政事的表示。果真如此,自己就不宜奏請暫緩歸政,但皇帝一親政,要將所有的差使都交了出去,亦實在有些不能割捨。平生志向,就是步武祖宗,恢複入關之初的那一番皇威雄風,如今海軍剛辦,旗營亦正在徹底整頓,正搞得興頭的當兒,倒說因為兒子做皇帝,裁決大政,反不暢行平生之志,想起來實在不能甘心。

他只是不甘心,而跟他辦事的卻是不放心。第一個就是立山,得到消息,如見冰山將倒,忐忑不安。很想找到李蓮英探一探底蘊,卻又因宮門已經下鎖,無法交通,唯有趕到適園,見了醇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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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王剛找了孫毓汶、許庚身在商議如何上折?聽得侍衛傳報,立山來見,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海軍衙門的經費,好些移用到三海工程上去了,一旦交卸,這筆帳如何演算法?

「我不瞞你們兩位,海軍經費借給奉宸苑的不少,這些帳目不足為外人道。總要想個辦法,不能讓皇帝為難才好。」

醇王拙於言詞,但這最後一句話,卻說得似拙而巧。他的意思是,修園移用海軍經費,底細如為外界所知,必有言官說話。而這是奉懿旨辦理,皇帝既不能違慈命論究其事,又不能不理言官的糾參,豈不是左右為難?

孫毓汶和許庚身默默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是許庚身開口:「最簡捷的辦法,莫如王爺仍舊管海軍。說實在的,亦真非王爺來管不可,不然有那位能凌駕李中堂而上之?」

「星叔說得是!」孫毓汶附和,「王爺無須避此小嫌。」

「嫌是不校」醇王說道,「似乎不能自請,過天我的摺子一抄發,字面上不好看。」

「那容易。」許庚身立即介面,「加一個附片好了!原折發到軍機,把附片抽下來,不發抄就是。」

醇王想了一會,表示同意:「那就費兩位的心了,就請在這裡替我擬個稿子。附片上只說等海軍辦成一支就交卸。」

「請星叔命筆。」孫毓汶說,「我已擬了個王公大臣的公折,怕思路撇不開,意思犯重了倒不好。」

「那一位都可以。」醇王起身說道,「失陪片刻,去去就來。」

醇王抽身到別室去接見立山。一見面先就告訴他,決定在親政以後,仍舊掌管海軍。這是顆定心丸,立山鬆了口氣,神態頓時不同,腦筋也很靈活了。

「原該如此。不過我倒要請示七爺,將來一切工程上的事務,到要請旨辦理的時候,是跟皇太后請旨,還是跟皇上請旨?」

「啊!不錯。我倒沒有想到。」醇王失聲而言,「我自然不能跟皇帝請示。」

「尤其是宮裡的事,更應該跟皇太后請旨。」立山緊接著他的話說,「這就好比人家大家一樣,少爺成年了,自然要接管外事,不過大小家務,總得聽老太太的。七爺,你說我這比方呢?」

比方得一點不錯。醇王想起小時候的光景,那時的老太后是仁宗的側福晉鈕祜祿氏,仁宗即位,封為貴妃。宣宗的生母孝淑皇后,嘉慶二年駕崩,太上皇以敕令命鈕祜祿氏繼位中宮。宣宗即位,尊為恭慈皇太后。這位太后風裁整峻,雖為宣宗的繼母,卻如嚴父,宮中大小事務,宣宗一定秉命而行,偶然違忤慈命,惹得恭慈太后生了氣,宣宗往往長跪不起。

醇王想到他的這位祖母,立刻便有了一番意思,急急又回到原處說道:「星叔,慢點,慢點,話要這麼說……。」

等他說明白了,許庚身將已擬了一半的稿子細看了一遍,便又加了一段,同時改了事由,原來只論治國,現在兼論齊家,說是「宮廷政治,內外並重,敬擬齊治要道,仰祈慈鑒」。

「說得好!」醇王一看便大讚,接下來再讀正文,前一段是敷陳皇太后的功德,由兩宮垂簾,「外戡寇亂,內除權奸」接到「同治甲戌,痛遭大故,勉允臣工之請,重舉聽政之儀」,筆尖輕輕一轉便到了「自光緒辛巳以來」,那是光緒七年,慈安太后暴崩以後,「我皇太后憂勤益切」,就專門恭維慈禧太后了。

這一段話的主要意思,是建議等皇帝到了二十歲,再議「親理庶務」。下面使用「抑臣更有請者」的進一步語氣,談內治的齊家之道,說將來皇帝大婚後,一切典禮規模,固有賴皇太后訓教戒飭,就是「內廷尋常事件,亦不可少弛前徽」。接下來的兩句話,說得非常切實。

這兩句話是:「臣愚以為歸政後,必須永照現在規制,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再於皇帝前奏聞。」為的是「俾皇帝專心大政,博覽群書,上承聖母之歡顏,內免宮闈之劇務。」最後特別表明:「此則非如臣生長深宮者,不能知亦不敢言也。」

執筆的許庚身,真能曲體醇王內心的委曲,抓住了全局的關鍵。話說得很直率,也很有力,一方面破除了慈禧太后心中最微妙曲折的疑忌——深恐醇王以「太上皇」的身分攬權。

「永照現在規制,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就是表示,如果有「太上皇」,是在御苑頤養的慈禧太后,而非在適園養老的醇親王。

另一方面是明白規定了皇帝,至多過問國事,不能干預「家務」。這樣,凡有宮廷興工事件,就可以直接請懿旨,不必理會皇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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