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節

艦橋上布置了座位、飲食,預備醇王有興,正好迎著旅順口正東方向看日出。結果並無動靜,醇王一直到早晨六點鐘才醒。

等他一醒,李蓮英已經在伺候了。醇王看他幫忙張羅,要這要那,有條不紊,竟象服侍慣了的,心裡不免佩服,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這麼一個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立刻便生警覺,三品頂戴的長春宮總管,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奉,豈不是太僭越了。因而提高了聲音說:「蓮英,你歇歇去吧!你也是李中堂的客,不必為我費神。」

「老佛爺交代過的,讓蓮英侍候七爺。」李蓮英說,「就是老佛爺不交代,蓮英不也該在這兒伺候嗎?」

「得,得!何必還講這些禮數,你擱下吧!」

說之再三,李蓮英只有歇手,但卻仍舊守著他的規矩,悄悄兒肅立在門口,見到李鴻章也照樣請安,一點都看不出大總管的架子。

這一天整日無事。醇王大部分的時間,坐在艦橋上看海,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艦,因而處處覺得新奇,時時暗道「慚愧」,不懂的東西太多了。從前常批評恭王辦洋務並無實效,甚至心目中以為洋人不足道,洋務不必辦,也是太錯了!

到了晚飯以後,旅順已經在望,九點多鐘,定遠艦進港,碼頭上燈籠火把無其數。等醇王坐小船登岸,旅順守將四川提督宋慶,身穿黃馬褂,頭戴雙眼花翎,率領屬下將官,已在道旁跪接。時候不早,為了讓醇王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縟節,概行蠲免。宋慶到行轅請過安,立即回營,連夜作最後的檢點,預備校閱。

第二天一早,醇王身穿黃行裝,上罩五爪金龍四團石青褂,頭戴三眼花翎寶石頂的涼帽。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紅羽紗的雨衣。先坐紅幨灑金的明轎到校場,然後換乘特地從京師運來的一匹菊花青大馬,在震天的號炮和樂聲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馬。

等宋慶稟報了受校人數,隨即開始校閱。先看陣法,次看射鵠,弓箭換成洋槍,乒乒乓乓,熱鬧得很。醇王拿千里鏡照著靶子,紅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窩,足見「準頭」極好。

醇王極其高興,傳諭賞銀五千。

回到行轅,召見將領,少不得還有一番慰勉。吃過午飯,接見洋人,一個是英國海軍出身的琅威里,現在受聘擔任北洋水師「總巡」;一個是德國人漢納根,專責監修炮台。這兩名「客師」事先曾受到教導,親王儀制尊貴,接見之時,洋人雖不須磕頭,但並無座位。不過醇王頗為體恤,不讓他們站立太久,略略問了幾句話,便「端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校閱海軍。演武台搭在旅順港口左面黃金山上。口外已調集八艘兵艦,北洋的定遠、鎮遠、濟遠三鐵甲船,超勇、揚威兩條快船,以及屬於南洋,由福建船政局所造開濟、南琚南瑞三戰船。先是演習陣法,前進後退,左右轉彎,八船行動如一,醇王讚賞之餘,不免困惑,便開口相問了。

「海面如此遼闊,八條船的行動這樣子整齊,是怎麼指揮的呢?」

這話是向李鴻章發問的,他便轉臉向北洋水師大將,天津鎮總兵丁汝昌說道:「禹庭,你跟王爺回話。」

「回王爺的話,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語』,晚上是用燈號。」

「喔,那麼由誰指揮呢?」

「是旗艦,今天是用鎮遠做旗艦。」

「旗艦又由誰指揮呢?」

這話頗難回答,李鴻章卻在旁從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王爺指揮。」

「嗯,嗯。」醇王問道:「也是用旗號傳令嗎?」

「是的。」

「那麼,我來試一試。」醇王指著洋面說,「現在的陣法好象是『一字長蛇陣』,能不能改為『二龍搶珠』的陣法?」

丁汝昌當即遣派一隻汽艇,追上旗艦,傳達命令。鎮遠艦上隨即打出旗語,首尾銜接的一條「長蛇」,漸化為二,以雙龍入海之勢,分左右翼向黃金山前集中,鳴炮致敬。

這下來便是最緊要的一個節目:「轟船」。事先拖來一艘招商局報廢的舊船,作價賣給北洋衙門,作為靶船,桅杆特高,上懸彩旗;此外還有大小不等,飄浮在海面的許多目標。

一聲令下,首先是海口東西兩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齊發炮,參差交叉,織成一道熾烈的火網,將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鎖。接著是二品銜道員劉含芳所管帶的魚雷艇打靶,但見海面激起一條條白色的水紋,如水蛇似地,竄得極快,遇著浮標,轟然爆炸。片刻靜止,海面上已浮滿了散碎的木片什物。醇王對此印象特深,覺得氣勢無前,實在是破敵的利器。因此,乘回帳房休息之時,便問李鴻章:「北洋的魚雷艇,現在有幾條?」

「只有五條。」

「五條?」醇王訝然,「看樣子倒象有幾十條似地。」

「海面遼闊,防護南北角,總得有一百條魚雷艇才夠用。」

「一條要多少銀子?」

「總在四、五萬之間。」

「照這樣說,造一條鐵甲船的錢,可以買四、五十條魚雷艇?

「是!」

「這可以好好籌劃一下,不過花兩條鐵甲船的錢,就可以讓敵船望而卻步,很划得來啊!」

「王爺明鑒。」李鴻章答道,「錢自然要緊,人也要緊。有那麼多魚雷艇,沒有那麼多人,依然無濟於事,所以設學堂也是當務之急。等王爺回天津,想請駕去看看武備、水師兩學堂。」

「好!我一定要看。」

「此刻,請王爺出帳,看鐵甲艦『轟船』。」

等醇王重登黃金山上的演武台,南北洋八艘戰船已布好陣勢,分東西兩面排開,頭南尾北,炮口都對準了靶船。而發號司令的丁汝昌,卻站在演武台上,等醇王坐定便請示:「是否即刻飛炮」「放吧!」

於是,台前旗杆上一面金黃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頂端,只聽隆隆巨響,硝煙迷漫,波飛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處。轟過一盞茶的工夫,炮停煙散,那艘靶船的桅杆彩旗,早已不知去向,海面上布滿了碎片油漬。如果這是一艘法國兵艦,就算轟沉了。

醇王得意非凡,轉臉向持著長旱煙袋,侍立一旁的李蓮英問道:「你都看見了?」

「是!」

「回去跟皇太后回奏,海軍辦得不錯!很值得往這上頭花錢。」醇王又說:「旅順是北洋的門戶,門戶守得嚴,京師穩如泰山。請皇太后放心!」

李蓮英只諾諾連聲,不多說一句話,那個恭順小心,謹守本分的樣子,使醇王在滿意之餘,略有些詫異,疑心平時聽人所說,甚至是醇王福晉所說,皮硝李如何怙權弄勢,都不免見聞不確,言過其實。至於北洋衙門及直隸總督衙門辦差的官員,看在眼裡則無不大出意外。他們心目中的李蓮英,即令不是法門寺中的劉瑾,也該是連環套中的梁九公,再有個現成的例子就是安德海。畿輔的文武官員,頗有親眼見過安德海當年經通州、天津沿運河南下的那種氣派、勢焰的,兩相比較,更使人難以相信李蓮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說一不二的大總管。

卻也有極少數的幾個人,正因為他如此,反而格外重視。

其中之一就是李鴻章。他找個空召來親信,有所囑咐。

李鴻章有各式各樣的親信,辦這類差使的是周馥與盛宣懷,他對這兩個人說:「我跟你們說過,此人不比安德海,要好好留神。這兩天看起來,越有深不可測的樣子,總得要想法子摸摸底才好。」

「太監總是太監,沒有個不喜歡戴高帽子的。不過,有人喜歡明戴,有人喜歡暗捧。」

周馥很起勁的說,「我就不相信,收他不服。」

「收服?」李鴻章搖搖頭,「談何容易!你不可自信太甚。」

「我不敢!」周馥欠身答道,「我也只是替中堂盡做主人的禮數。人非木石,又是這樣熟透世故的人,不能無動於衷。」

「光是盡東道主的禮數,是不夠的,要辦事才行!」李鴻章說,「他遠涉風濤,還委屈戴個六品頂戴,必有所為。難道醇王還少人照料,上頭特意派他來伺候?不會的!」

「中堂剖示,一針見血。」盛宣懷介面說道,「皇太后派他來,必有指示,我想不如探探他的口氣,皇太后倘有『傳辦事件』,北洋能夠量力報效,讓他能順順噹噹交差。以後一切,就都好辦了。」

「這是要的!」李鴻章點點頭說:「你就去一趟吧!」

於是在旅順事畢,航向煙台途中,盛宣懷便盡量找機會跟李蓮英接近。他們素有交往,而直接見面的機會不多,加以李蓮英有意要避嫌疑,幾乎寸步不離醇王左右。遇到醇王要休息時,便避入護衛起坐的房艙,大小官員想要單獨見他一面,真箇難如登天。

然而,盛宣懷亦不是沒有收穫。李蓮英雖見不著面,卻跟他隨帶的蘇拉打上了交道。這個蘇拉名叫瑞錦山,其實是李蓮英的耳目。當然,為人很厲害,是不消說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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