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節

三月初七,兩宮還京,皇帝是午初到的,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留京辦事,並須在宮內值宿的翁同龢,交卸了差使,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卻以有事在心,一直睡不安穩。明知第二天並無「書房」,依舊夜半進宮,打算一派了「闈差」,隨即謝恩出宮,打點入闈,可以省好些事。

天剛亮宣旨,派定這年會試的考官,正總裁是崇綺告病開缺,新近調補為吏部尚書的錫珍,副總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長,戶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軍機大臣孫毓汶。

翁同龢滿心以為自己會膺選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這一科的主考,好將一班名士如張謇、文廷式、劉若曾等等,網羅到門下。因而見到這張名單,惘然若失,整日不怡。

失望的不止於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過自己筆下的舉子。所謂「場中莫論文」,大致指鄉試而言,會試聚十八省菁英,爭一日之短長,是不容易僥倖的。運氣的好壞,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象去年秋天新科舉人複試,吏部尚書徐桐擬題,試帖詩的詩題是:「校理秘文」,將個「秘」字寫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場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約仍舊寫作「秘」。如果遇著這樣不通的主司,縱有經天緯地的識見,雕龍綉鳳的文采,亦只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

這一科的正副總裁,除了祁世長以外,沒有一個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長又篤守程朱義理,論文講求厚重樸實,不會欣賞才氣縱橫之士。因此,「聽宣」以後,首先文廷式就涼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發,只在書房裡枯坐發愣。

「怎麼回事?」梁鼎芬的龔氏夫人,關切地問:「高高興興出門,回來成了這副樣子。」

「唉!」文廷式嘆口氣,「這一科怕又完了!」

「沒有說這種話的。還沒有入闈,就先折了自己的銳氣。」

龔夫人問道:「翁尚書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

「潘尚書呢?」

「也不是!」

龔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來了。往常文酒之會,她也在屏風後面聽文廷式的同年談過,上年順天鄉試,多得佳士,都因為憐才愛士的潘祖蔭、翁同龢主持秋闈,但望今年春闈,仍舊有他們兩人,那就聯捷有望了。不想這兩位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個也不曾入闈。

她心裡也為文廷式擔心,然而口中卻不能不說慰勉激勵的話。

「芸閣,」她揚一揚臉,擺出那種彷彿姐姐責備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過你自己,又怎麼能讓考官賞識你?」

「也不知怎麼的?」文廷式嘆口氣說,「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縈懷,深怕落第,對你不起。」

「這你就錯了!」內心感動的龔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記得在隨園詩話上看過兩句落第詩:『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來看,你總是遲早會得意的才子。」

將來得意是一回事,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說的「對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各場蹭蹬,而是債主臨門。梁鼎芬去年離京,還留下好些「京債」,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虧空,倘或會試下第,放京債的立刻會上門索討,豈不教她煩心?就算能設法搪塞得過去,而「長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里,從容等到三年之後的下一科?看來榜上無名之日,就是出京覓食之時。

這話只能放在心裡,此時來說,徒亂人意。文廷式想來想去,只能強拋憂煩,打起精神,全力對付會試,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換個話題說:「後天上午進場,考具依舊要麻煩你。」

這是龔夫人第二次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闈的經驗,這一次從容不迫,分作兩部分來預備,一具藤箱、號簾、號圍、釘子、釘鎚、被褥、衣服、洋油爐子、茶壺、飯碗等等;一隻三槅的考籃,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滿的,裝著茶米油醬等等食料,還有兩槅空著。

「筆墨稿紙,要你自己來檢點,筆袋卷袋,我都洗乾淨了,在這裡!」龔夫人抽開第一槅指點著,「進場吃的菜跟點心,明天下午動手做,早做好會壞。」

「也不必費事,買點醬羊肉、『盒子菜』這些現成的東西就可以了。頂要緊的一樣……。」

「『獨愛紅椒一味辛。』」她搶著念了一句他的詞。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會忘記的。」他說,「也不要忘了給我帶瓶酒。」

「算了吧!」她柔聲答說,「你的筆下快,出場得早,第一場完了,回家來喝。」

「不!」文廷式固執地,「初十上半天入闈,要到晚上子初才發題。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闈。空等這一夜太無聊了,不以酒排遣怎麼行?」

「那好!我替你備一瓶酒。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定要文章繳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應你。」

於是一宿無話。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筆墨紙硯,以及闈中准帶的書籍,便出門訪友。等傍晚回家,龔夫人已經預備好了帶入場的食物,另外做了幾樣很精緻的湖南菜,預祝他春風得意。等酒醉飯飽,又催著他早早上床,養精蓄銳,好去奪那一名「會元」。

文廷式一覺醒來,不過午夜,起來喝了一杯茶,遙望隔牆,猶有光影,見得她還不曾入夢。她在做些什麼?是燈下獨坐,還是倚枕讀詩?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長衣走到角門邊,卻又將要叩門的一隻手縮了回來,只為明天要入闈了,應該收拾綺念,整頓文思。

重新上床卻怎麼樣也睡不著,輾轉反側,一直折騰到破曉,方覺雙眼澀重,漸有睡意。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驚而醒,霍地坐起身來,但見曙色透窗紗,牆外已有轆轆車聲了。

文廷式定定神細想,夢境歷歷在目,一驚而醒是因為自己的「首藝」。第一場的試卷,被貼上「藍榜」,因為卷子上寫的不是八股文與試帖詩,而是一首詞,他清清楚楚記得是一闋《菩薩蠻》:「蘭膏欲燼冰壺裂,搴帷瞥見玲瓏雪;無奈夜深時,含嬌故起辭。⌒旖帆樥嗖⑵炕ㄓ埃渙讒煬倒夂瓮酚穹鐧ァ!?

「奇夢!」他輕輕念著:「『無奈夜深時,含嬌故起辭』。」

不自覺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後雪夜相處的回憶。

這份回憶為他帶來了無可言喻的煩亂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懼,他想起俗語所說的「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不知道在「含嬌故起辭」到「徐將環珮整」之間那一段不曾寫出來的經過,是不是傷了陰騭?

為了這個夢,心頭不斷作惡。三場試罷,四月十二到琉璃廠看紅錄,從早到晚,還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無名,連南張北劉——張謇與劉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鬱郁不歡。龔夫人苦於無言相慰,又怕他這一夜等「捷報」等不到,是件極受罪的事,便殷勤勸酒,將他灌得酩酊大醉。卻還期望著他一覺醒來,成了新科進士。

醒來依舊是舉人。上年北闈解元劉若曾,第二張謇,竟以名落孫山,這使得龔夫人好過些,也有了勸他的話,「主司無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說,「大器晚成,來科必中!」

「但願如此!」文廷式苦笑著,心中在打算離京之計了。

當然,這不是一兩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後也不免有許多應酬,要賀新科進士,也要接受新科進士的慰問。一個月之間,榮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達的人,心情自然不好,應酬得煩了,只躲在長善那裡避囂。

「告訴你一件奇事。」志銳有一天從翰林院回來,告訴他說:「醇王要去巡閱海軍……。」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還賞了杏黃轎了嗎?」

「你聽我說完。醇王巡閱海軍不奇,奇的是李蓮英跟著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監軍之禍,復見於今日了嗎?」

「是啊!」志銳痛告而不安地,「可憂之至。」

「這非迎頭一擊不可!此例一開,其害有不勝言者。不過須有一枝健筆,宛轉立論,如陳駔庵、張香濤諍諫『庚辰午門案』,庶幾天意可回。」

「我也是這麼想。這通奏疏一定要誠足以令人感動、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害要說得透徹,而且進言要有分寸,不然一無用處,反而愈激愈壞。」志銳仰屋興嘆:「現在難得其人了!」

「只要細心去找,亦不見得沒有。」

「芸閣,」志銳正色問道,「你能不能擬個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遞。」

文廷式報以苦笑:「我現在這種境況,心亂如麻,筆重於鼎,何能為力?」

「好吧!」志銳無可奈何地,「等我來想辦法。」

志銳的辦法,不用文字用口舌,他決定鼓動他的姐夫「謨貝子」勸醇王力爭。主意一定,立刻寫了一封信,專人送給奕謨。

奕謨倒也很重視其事,接到信便套車直驅適園,只見王府門庭如市,海軍衙門、總理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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