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節

二月二十七,皇帝奉皇太后自鑾謁東陵。留京辦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個人,惇王、大學士恩承、協辦大學士福錕、戶部尚書翁同龢、左都御史祁世長。

鑾輿出東華門,慈禧太后照例先到東嶽廟拈香,這天駐蹕燕郊行宮。第二天駐白澗,第三天駐桃花寺。三月初一駐隆福寺,第二天清明,便是在普祥峪定東陵,為慈安太后陵寢行敷土禮的日子。

一到定東陵,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一面喝茶,一面吩咐:「拿禮單來!」

禮單是早由禮部預備好的,到什麼地方該行什麼禮,一款一款寫得清清楚楚,一檢即是,隨即呈遞。

「怎麼是這樣子的禮節?」慈禧太后發怒了,隨手將禮單往地下一摔,「讓他們重擬!」

她實在是不願行跪拜之禮。早就打算好的,臨事震怒,使得禮部堂官張皇失措之下,不能不乖乖就範,而事過境遷,言官亦不便再論此事的是非。這個打算是連榮壽公主都不知道的,李蓮英雖窺出意向,卻不敢探問,因而此時面面相覷,不知何以處置?

當然,這只是片刻的遲疑,李蓮英在這時候何敢違抗?很快地撿起禮單,親自到階前大聲問道:「禮部堂官聽宣!」

禮部六堂官都在,趕緊奔了上來,依序跪下,聽李蓮英傳宣懿旨。

聽明懿旨,跪在地上的禮部兩尚書、四侍郎相顧失色,只有延煦比較沉著,但臉色蒼白,說話的聲音亦已經發顫了!

「這要爭!」他氣急敗壞而又說不清楚,自己也感覺到失態,定定神便又說了一句:「這不爭,國家要禮臣何用?」

於是,站起身來,整一整衣冠,踏上台階。李蓮英一看情形不妙,攔住他問:「延大人,你要幹什麼?」

「我當面給皇太后回奏。」延煦答說:「請李總管先替我代奏,我要請起!」

見此光景,料知攔他不住,李蓮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囑:「延大人,你可別莽撞。」

「是的。」延煦點點頭,表示領會他的好意,「我會當心。」

於是李蓮英進殿為他回奏,說禮部尚書延煦,有話回奏,接著建議:「讓他在殿門外跟老佛爺回話吧!」

李蓮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頂撞,惹得慈禧太后動了真氣,不好收常讓延煦在門外回奏,則殿廷深遠,聲音聽不清楚,他便可往來傳話,從中調和騰挪,不致發生正面衝突。說來倒是一番好意,但延煦並不能領會。

「奴才不能奉詔!」延煦跪在門外,大聲直嚷:「皇太后今天到這裡,不能論兩宮垂簾聽政的禮節,只有照顯皇帝生前的儀注行事。」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剛要發話,李蓮英已經出言呵斥:「延尚書!不管你有理沒理,怎麼這樣子跟皇太后說話!」

這是回護延煦,他那一句「有理沒理,不該這樣子說話」,正說中慈禧太后心裡的感覺,立刻便消了些氣,吩咐李蓮英:「有話讓他起來說!」

延煦長跪不起,「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命奴才執掌禮部,如今皇太后失禮,奴才不爭,是辜恩溺職!」他略停一下又說:「祖宗的家法,決不可違,奴才不爭,雖死無面目見祖宗。皇太后不準奴才的奏,奴才跪在這裡不起來!」

「嘿!」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用一種好笑的口吻,輕聲自語似的:「竟在這兒撒賴了!」

慈禧太后的性情,有些吃硬不吃軟,此時對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也不過一個「黃帶子」,竟象吃了豹子膽似的,敢於如此頂撞,豈不可怪?倒要仔細看看這個人。

「讓他進來!」

這一進來面對駁詰,就真箇非鬧成軒然大波不可。榮壽公主一眼望見李蓮英求援的眼色,立即便說:「讓他跪著吧!

老佛爺該更衣了。」

「喳!」李蓮英響亮地答應,轉臉關照慈禧太后貼身侍奉起居的宮女瑞福:「伺候禮服。」

實在是素服,為了字眼忌諱,稱為禮服。早就預備妥當,等將慈禧太后擁入臨時準備的寢殿,瑞福率領十一名同伴,一起動手,片刻之間,便可竣事。

榮壽公主也幫著在照料,她一面彎腰為慈禧太后系衣帶,一面自言自語地念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你念的什麼?」慈禧太后問道:「你說誰是忠臣?」

「楊廷和。」

「楊廷和!」慈禧太后問:「明朝的楊廷和?」

「是。」

慈禧太后默然。當年文宗崩於熱河,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回京,垂簾聽政之初,南書房翰林奉敕編纂一本《治平寶鑒》,專談歷代聖君賢臣的故事,由出身詞科的大臣,在簾前進講。慈禧太后宮中無事,亦常拿這本書作教本,為妃嬪宮眷講解,所以她記得起楊廷和這個人。明武宗嬉遊無度,自殞其身,崩後無子,自湖北安陸奉迎興獻王長子厚煒入承大統,建號嘉靖。嘉靖帝要追尊所生,稱興獻王為「興獻皇帝」,為「皇考」,而堅持以為不可的,正就是首輔楊廷和。

「你拿楊廷和比作什麼人?」慈禧太后問道:「跪在殿外的那一個?」

「皇額娘知道了,何必還問女兒?」

慈禧太后微微擺頭:「他不配!」

「他雖不配,他可以學。」榮壽公主略停一下,用雖低而清楚的聲音說:「有一天有人在這裡要改禮單,用什麼『皇嫂』的字樣,但願禮部尚書仍舊是跪在門外的那個人!」

慈禧太后瞿然而驚,轉臉看著榮壽公主,極有自信地說:「他不敢!」

這個「他」就是榮壽公主所說的「有人」,都是指醇王。有一天醇王如果想當「太上皇帝」到祭奠定東陵時,自然不肯用臣禮,自然要改禮單。如果有延煦這樣的禮部尚書,敢於犯顏力爭,那就是「疾風知勁草」了。

當然,慈禧太后聽政之日,醇王不敢,但在她身後呢?這話不便直說,有宮女在旁,也不便直說,榮壽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只怕有張鍾、桂萼。」

張鍾、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大禮議」中,迎合帝意而起家的。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算徹頭徹尾地省悟。延煦執持家法與文宗在日的儀注,長跪不起來力爭,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對,而是有著防微杜漸,以禮制護國本的深意在內。

「你們出去!」慈禧太后向宮女們吩咐。

「是。」瑞福領頭答應。

「慢著!」慈禧太后特為放緩了聲音:「你們誰聽懂了大公主的話?說給我聽聽,說對了,我有賞!」

這個「賞」不貪也罷!瑞福急忙答道:「奴才那兒懂啊?」

慈禧太后臉色一變:「不懂就少胡說。誰要是多嘴,活活打死!」

宮女們都嚇得打哆嗦,有人甚至趕緊掩住了嘴,悄沒聲息地都退了出去。

不久,慈禧太后由榮壽公主攙扶著,回到配殿,她的神色恬靜平和,吩咐李蓮英傳旨:准照禮部所進的禮單行禮。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象,突然之間化作光風霽月,殿外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無不稱頌聖明。延煦亦頓時成了英雄人物,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卻沒有人敢跟他談論此事,因為蘊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絕大的忌諱,多言賈禍,宜效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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