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節

戶部六堂官,書香一洗銅臭,有人說,自開國以來,沒有見過這樣整潔的人才。漢缺一尚書兩侍郎,翁同龢、孫家鼐是狀元,孫詒經雖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難得的是滿缺的尚書福錕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兩狀元、四翰林,就是最講究出身的吏部與禮部,亦不見得有此盛事。

但是,國家的財政會不會比閻敬銘當尚書的時候更有起色,卻有不同的兩種看法。一種是說,戶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而翁同龢這個狀元又遠非崇綺這個狀元可及。讀書人有所不為,更重名節,加以有閻敬銘這一把理財好手在管部,所以戶部的弊絕風清,庫藏日裕,是指日可期的。

另一種看法,也承認戶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嵩申兼領內務府大臣以外,其他五個人都與內廷有特殊關係,福錕的簾眷日盛,是盡人皆知的事,景善則是慈禧太后母家的親戚。漢缺三堂官,翁同龢、孫家鼐在毓慶宮行走,孫詒經在南書房行走。師傅與南書房翰林,猶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與清客一樣,向為深宮視作「自己人」。由此看來,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親信在掌管戶部,將來予取予求,正無已時。

外間有這兩種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種看法,不幸的是,後一種看法似乎言中了。

內務府上了一個奏摺,由總管內務府大臣福錕、嵩申、師曾、巴克坦布、崇光、廣順等人聯名合奏,說年終「發款不敷,請指款借撥」。所謂「發款」,就是發給內務府造辦處司官及各大木廠為了修三海,在工料上的墊款。這個奏稿,沒有經過堂郎中立山,是不滿立山的師曾等人所合擬,率直奏陳,司員「借口墊辦,未免浮開及動多挾制」。又說:英綬與文麟的罰款繳清,請賞還頂戴。

慈禧太后看到這個奏摺,大為生氣,內務府大臣都傳旨申飭,而師曾則申飭兩次。

風聲傳到內務府,在上諭未發之先。立山聽人約略說知,覺得痛快異常,堂官聯絡起來治他,不道自取其辱,來了個「滿堂紅」,盡皆遭申飭。當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個個跟他作對,但借這個機會,讓他們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樣,亦是件好事。

痛快歸痛快,麻煩還是要料理。料理這場麻煩,也正是自己顯手段的機會,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劉總管悄悄講好了,四千兩銀子為傳旨申飭的內務府大臣們買回來一個體面。

也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大臣被傳旨申飭,除了見於明發上諭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監到家傳旨。既稱申飭,自須責備,起先不過措詞尖刻,漸漸變成潑口大罵,以後愈演愈烈,竟成辱罵。太監的性情,乖謬陰賊的居多,論到罵人的本事與興趣,沒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銜天憲,奉旨罵人,還不過足了癮?善罵的太監,真能將被申飭的大臣罵得雙淚交流,隱泣不已。

為了免於受辱,少不得央人說好話,送紅包。因此太監奉派傳旨申飭,就成了個好差使。劉總管收到立山的四千兩銀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餘的一半平均分派。別人都伸手接了銀子,唯獨有個叫趙雙山的不肯接,說他該得雙份。

「憑什麼你就該雙份?」劉總管問。

「師曾不是申飭兩回嗎?」

「這是一碼事!」劉總管說,「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錢,天公地道。」

「怎麼能算公道?既然總管這麼說,我去兩回就是了。」

就這一句話將劉總管惹火了,把手縮了回來,將銀票放在桌上,「嘚!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著說:「我的趙大爺,你請吧!我不敢勞動大駕。」

趙雙山情知不妙,見機得快,陪著笑:「我跟你老鬧著玩兒的,你老怎麼真動氣了呢?

我去,我去!」說著,便自己伸手去取銀票。

「去你的!」劉總管「啪」地一聲,一掌打在趙雙出手背上,咆哮著罵道,「你趁早滾開,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真還少不得你趙雙山不成?」

見劉總管動了真氣,趙雙山嚇得趕緊跪下,旁人又說好說歹,替他求情。縱令如此,仍為劉總管狗血噴頭地痛罵了一頓。當然,差使還是交了給他。

這一下,師曾就慘了。當趙雙山齎著黃封到門時,他只當立山已經打點妥當,不慌不忙地喚家人備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為趙雙山將上諭念過一遍,便算申飭過了。

趙雙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上逾前半段:「該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聽司員等浮開挾制,肆無忌憚至於如此,所奏殊不成話!總管內務府大臣均著傳旨申飭。」

念這段的聲音相當平和,所以師曾絲毫不以為意,只等趙雙山將「欽此」二字念出口,便待謝恩,誰知不然,還有下文。

「復據奏稱,」趙雙山的聲音提高了,「英綬、文麟罰款繳清,請賞還頂戴等語,所奏殊屬冒昧。文麟系師曾之子,該大臣不知道遠嫌,尤屬非是!著再行傳旨申飭。師曾!」

「師曾在!」

「你們爺兒倆要臉不要臉……」

由此開始,趙雙山盡情痛罵,將受自劉總管的氣,一股腦兒都發泄在師曾身上。而師曾挨了罵,還得磕頭申謝,因為霉霆雨露,莫非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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