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節

李鴻章在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有這麼橫生的一個枝節,不但閻敬銘來信相告:「崇公於此事,成見極深,不易化解,集議一節,暫作罷論。」而且另有他派在京里的「坐探」,傳來詳細消息,才知道崇綺竟不惜以紗帽相拚,實在太出人意外了。

「此事,我看難了!」正好來訪的張蔭桓說,「崇文山、徐蔭軒相互標榜,以理學自命,專有班恃此為進身之階的新進追隨著在起鬨,這班人見解、文采,不如清流,而凌厲之氣過之。照我看,馬上就會有摺子搏擊。中堂倒要小心!」

李鴻章對言官也是又恨又怕,不過此事辦成,是理財方面一帖起死回生的靈藥,當然不肯輕易放棄。因而便向張蔭桓問計。

「崇文山反對的是洋人,反對洋人又是怕紋銀外流,如果能有保證,紋銀包不外流,就沒有反對的理由。中堂請想想看,有什麼保證?」

「除非不用洋人。」

「不用洋人辦得到,辦不到?」

「這沒有什麼辦不到。」李鴻章說,「不過不用洋人,我還真不能放心。」

「怎麼呢?」

「克米隆跟我詳細談過,發行鈔票,要有現銀準備。照西洋規矩,準備金不必十足,但有一定成數,公推公正士紳監督,按期檢查,以昭大信。現在請克米隆主持其事,當然照他的章程辦理,如果是由戶部派人,必不能做到這一層。說不定一道中旨,取銀若干,你能抗旨不遵嗎?」

「照此說來,設官銀號是替官里開一條聚斂之道,辟一座方便之門。一旦濫發鈔票,蹈咸豐發當百錢的覆轍,其害不可勝言。」張蔭桓率直勸道:「中堂並無理財之責,何苦擔此罵名?而況勛業如日方中,可辦的大事甚多,也犯不著做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李鴻章想了一下,決定接受他的勸告,「你的話很切實,我犯不著那麼傻!」他說,「聽其自然吧!反正要辦官銀號,就得用洋人,不然不如不辦。」

到這時候,張蔭桓方始談到他的來意。他也是有個極重要的消息,必須告知李鴻章,未談之前,先問起一個人:「許竹篔的隨員王子裳,中堂見過沒有?」

「沒有。」李鴻章問,「聽說是翁叔平的門生。」

「是的。」張蔭桓說了此人的簡歷。王子裳名叫詠霓,浙江人,早年是個名士,駢文做得極好。本來是刑部主事,去年許景澄奉命代李鳳苞為出使德國欽差大臣,奏調為隨員,以迄於今。

「喔,」李鴻章問道:「他怎麼樣?」

「他最近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是給什麼人的?請中堂不必問。我設法錄了一個副本在這裡,專備中堂參酌。」

不問其事為何?李鴻章先就覺得他的關愛之情可感,深深報以一眼,然後接過抄件來看。信上並無稱謂,是有意略去了的,不過從寒暄的套語中,可以看出受信者與王詠霓有相當交誼,而且是常在一起議論洋務的朋友。

這封信就是專論新購鎮遠、濟遠兩兵艦的得失。他說:西洋的兵艦,近來都用鐵甲,鐵甲艦又分快船、戰艦兩類。戰艦一類,先為兩舷列炮,炮小甲薄,不足攻拒,一變再變而有船而上可以旋轉的炮塔,炮巨甲厚,才成為海上利器。

但旋轉的炮塔,仍有缺點,未能盡善,於是再改為「露台旋炮之制」。定遠、鎮遠兩艦,仿此構造,算是最新的兵艦。但鎮遠工料不及定遠,如平面綱甲,改用熟料,而當時造價反增加十萬銀子。其故何在?令人不解。

下面談到快船。王詠霓說:快船專以巡海,亦能深入敵人口岸,輔佐戰艦。由於快船的火力不足,因而必須厚甲以自護。其法有二,一是在吃水線下,加厚鋼甲;一是在底部裝置平面的鋼甲,藉以防禦自上下落的炮彈。而濟遠艦的構造極不合理,吃水線下無鋼甲防護,一遇小炮彈即生危險,吃水不深,易於欹側。最大的錯誤是船面加上炮台,形成頭重腳輕之勢,不但駕駛困難,而且危險特甚。王詠霓斷言西洋兵艦,並無這種規制,濟遠艦是仿照德國不及一千噸的兩艘小船所造,而此兩艘小船,亦根本沒有炮台。

看到「濟遠造於伏爾鏗廠,初次試為,本未盡善,廠中辦事人不自諱言」的話,李鴻章臉色一變,抬頭望著張蔭桓說道:「李丹崖不致如此冒失吧?我看,王某的這封信,僅憑耳食,未免言過其實。」

聽他這樣說法,張蔭桓就知道他還未看完,「不見得全是耳食之言。」張蔭桓說:「中堂請先看信!」

於是李鴻章聚精會神往下看,同時小聲念道:「其失如機艙逼窄,絕無空隙,隻身側行,尚慮誤觸,前日試機已有觸手成廢者。

暑月炎燠,臨戰倉皇,並難奏技;水管行折,遠達汽鍋,歷次損修,甚為不便,今尚泊馬拉他,不能隨定、鎮偕行。

其下艙煤櫃,只容百噸,蓋以限於入水,諸弊叢生。然大沽口淺,已不能近,煙台、旅順無礙加深,倘增深一尺,可添煤四十噸,何所見不及於此?而炮房之葯氣悶,令台之布置不密,猶見弊之小者。

今朝廷加意台澎,飭照仿造,而劼侯、傅相,意見不同,劼侯請俟回華察看,自是慎重,合肥謂不必久待,電令速購。豈成功期諸二年,而訂定不能遲諸兩月邪?此尤弟所未喻者也。」

這是指新訂購的兩艘兵艦而言。李鴻章看到這裡,大為氣憤,「胡說八道。不必久待,電令速購,那裡是我的意思。六月里,總署有信給我,說台澎孤懸海外,應該從速購備船隻,以備不虞。我因為戰艦花費太大,所以複信,說暫照濟遠訂購幾艘。六月二十四奉到電旨,我還記得全文是:『著照濟遠或快船,定購四隻,備台澎用。即電商英德出使大臣妥辦。船價戶部有的款可撥。』你評評,何嘗是我錯?」

「中堂不錯。本為救急之計,自然不能久待,而況戶部有『的款』是指此時而言,遲延日久,『的款』也許造了三海的御舫,豈不落空?」

「著啊!你這才是深知甘苦之意。」李鴻章又說:「至於我給劼侯的信,將來可以問他,我只說:炮不可小於八九口徑;甲不可薄於十二寸,如用鐵面不可薄於十寸;船速不可低於十五里;吃水不可深於十八尺,這都是相度實情,期望快船能得戰艦之用。謀國如此,自覺不為不忠,而局外人橫加非議,實在令人灰心。」

「中堂謀國,有識者無不傾服。不過,言路上的傳聞,雖說空穴來風,到底也還另有說法。」

「什麼說法?」李鴻章張大了眼問。

「如無『空穴』,何有『來風』?」

李鴻章一愣,接著換了副沉著的臉色,「此言有味!」他說,「你聽到什麼風聲?」

「聽說駐德使館中人,另有信來。盛伯熙就接到一封,預備動摺子參李丹崖。」張蔭桓說,「盛伯熙的筆鋒,中堂是知道的,不動彈章則已,一動必不為人留餘地。」

「噢!」李鴻章問:「還有呢?」

「總還有人要藉此生風。據說,目前有一公論,『定遠船質堅而價廉;鎮遠船質稍次而價稍漲;濟遠船質極壞而價極昂!』總而言之,照他們說,一船不如一船!」

「這些話是從那裡聽來的呢?」

「上海《申報》上就載得有。」

「局外人的浮議,未必可信。」李鴻章不屑地說,「好在李丹崖已經交卸回國,奉旨交北洋差遣,定、鎮、濟三艦,也快到大沽口了。是是非非,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是!」張蔭桓的本意是來報告消息,原意既達,不必詞費,所以起身告辭。

李鴻章卻不願放他走。李鳳苞的毛病在李鴻章自然不是一無所知的,所以話雖說得坦然,心裡卻不免嘀咕,希望張蔭桓能替他想個化解之方。只是言語之中,袒護李鳳苞在先,一時改不得口,唯有先拿張蔭桓留了下來,再作計較。

「如果沒有事,你再坐一會……我還有話跟你談。或者,」他沉吟了一下說:「托你再去打聽一下,還有什麼人從德國寫信來?」

「是!我晚上再來跟中堂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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