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節

第二件大事是議鐵路。「這件事,」醇王將身子往後仰一仰,帶著點置身事外的意味,「我沒有成見,請各位公議吧!」

於是奕劻以主持會議的姿態說:「盛杏蓀的說帖,不為無理。不過,茲事體大,言路上的態度很激烈,未籌鐵路,先得安撫此輩。我看,先從這方面談起吧!萊山,這段鐵路,造在貴省,你總有話說?」

孫毓汶不但有話說,而且他也是反對造鐵路的。因為這段鐵路起自東阿,迄於臨清,雖跟他老家濟寧,發了幾代的祖墳風水無關,但山東同鄉都要求他「主持正論」,不得不然。

只是他也不肯公然得罪李鴻章,所以想了個圓滑的辦法,關照軍機章京,檢出舊檔,將言路上反對鐵路的摺子,作成一個抄件,此時取出來揚了一下說:「這是去年秋冬之交,言官的議論,請李中堂過目。」

李鴻章知道不是好話,便不肯接那個抄件,「萊山,」他說,「請你念一念,讓大家都聽聽。」

於是孫毓汶數了數說道:「一共六個摺子,內閣學士徐致祥,先後上了兩個,就先念他的吧。」

徐致祥的第一個奏摺,是上年九月十三日所上,那時已有用鐵路運漕之議;又有一說,鐵路將從京城造至清江浦;再有一說,借洋債五百萬兩,修一條從西山到蘆溝橋的鐵路。傳說紛紜,人心惶惑,因而徐致祥的議論,甚為激切,認為開鐵路計有「八害」。

「南漕以鐵路轉運,工成亦須二、三年,無論緩不濟急,而商船歇業,饑寒迫而盜賊興,其害一。

山東黃河泛濫,連歲為災,小民顛連困苦,今若舉行鐵路,以千餘萬之資,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將怨咨而寒心,其害二。

清江浦為水陸要衝,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碼頭。鐵路一開,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設偵棧、起蓋教堂。以咽喉衝要之地,與夷共之,其害三。

夷之欲於中國開通鐵路,蓄念十餘年矣!今中國先自創之,彼將如法而行。許之則開門揖盜,拒之則啟釁興戎,其害四。

中國可恃以扼要據險者惟陸路,廣開鐵路,四通八達,關塞盡失其險,中國將何以自立?其害五。

如謂易於徵兵調餉,不知鐵路雖堅,控斷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處處防範?

其害六。

如謂便於文報,查火輪車每時不過行五十里,中國緊急驛遞文書,一晝夜可六七百里,有速無遲……。」

剛念到這裡,李鴻章笑了出來,是有意笑得聲音極大,表示他的憤懣和鄙視,「這些拿寫大卷子當經濟學問的翰林名士,我可真服了他了!」他提高了聲音說,「列公請想想,一個鐘頭走五十里,一晝夜二十四個鐘頭該走多少?不是一千兩百里嗎?與六七百里比較,說是有速無遲?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其欲誰欺!」

由於李鴻章捉住了徐致祥這個近乎自欺欺人的短處,加以詞氣甚壯,以至於原折「八害」之說不能畢其詞,連帶山東道監察御史文海的「四害」,陝西道監察御史張廷燎的「不可輕於嘗試」,浙江道監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開」等等議論,也就不能重提了。

其實,這些議論亦不必重提,李鴻章早就聽說了。在他看,所有反對開鐵路的理由,都是不知道四海之大,而自井底窺天的閣閣蛙鳴,不值得一駁。唯一成理由的是,要掘平許多墳墓,壞了人家的風水,然而為了富國強兵,也就顧不得那許多。

當然,這話只能在私下談,不便宣之於這樣為朝野所一致矚目的會議中。李鴻章在想,此日一會既非三公坐而論道,而是講求經世實用的方略,那麼,要塞悠悠之口,最好莫如講「師夷」的實效。

於是在舉座相顧,踧躇沉默之際,李鴻章用微顯激動的神態發言:「同治五年,恭親王跟文文忠創設同文館,取用正途,學習天文書算之學,言路大嘩,倭文端亦有封奏,請『立罷前議』。如今看來怎麼樣?可笑是不是?這不能怪倭文端,當時初講洋務,究不知效驗如何?我奇怪的是,今昔異勢,明明師夷之長,已見其利,何以還有倭文端的那套見解?拿陸路電線來說,萬里音信,瞬息可通,有事呼應靈便,無事可便商賈,今日之下,那個敢說不該興辦電報?然而當時就有人堅持以為不可,福建百姓,始而呈阻,從而竊毀。我現在要請大家問一問福建的京官,是有電報好,還是沒有電報好?記得倭文端為同文館所上的摺子,恭引聖祖仁皇帝的垂諭:『西洋各國,千百年後,中國必受其累。』以為『聖慮深遠,雖用其法,實惡其人』,這是倭文端的斷章取義!我敢說,如果仁皇帝今日還在,雖惡其人,必用其法。師夷之長,正所以為制夷之地!記得恭親王駁倭文端的摺子有言,『該大學士既以此舉為窒礙,自必別有良圖。如果實有妙策可以制外國而不為外國所制,臣等自當追隨該大學士之後,竭其樤昧,悉心商辦。』又說,『如別無良策,謹以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干櫓等詞,謂可折衝樽俎,並以制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今日之事,我亦是這個看法。請王爺卓裁,諸公同議!」

說到這裡,李鴻章已是氣喘連連,自有聽差替他捶背抹胸,拭汗奉條,益顯得老臣謀國之忠。而在座的人,自醇王以次,亦無不為李鴻章這番話的氣勢所懾,縱有反駁的理由,也都要考慮一下,是不是宜於在此時出口?

他人可以緘默,醇王卻不能不說話。他本來是贊成興修鐵路的,但去年預備由神機營出面,借洋債建造西山至蘆溝橋的鐵路,專為運煤之用,不想為言路大攻,因而有些畏首畏尾,此時為李鴻章的話所激動,不由得又慨然而言,表示支持。

然而亦僅是表示支持而已,「鐵路之利,局外人見不到,那些議論亦聽不得。」話雖如此,他卻作不得主,「這件事,我看要奏請聖裁。」

於是,接下來議第三件,也是這天最後要議的一件大事,籌設銀行。李鴻章將克米隆所擬的說帖,作了一個解釋:由戶部撥銀五百萬兩作為資本,如果一時沒有這筆巨款,不妨向滙豐銀行舉債。接著又列舉了許多條銀行的好處,善於理財的閻敬銘,傾身絀聽,深感興趣。

「外國的銀行,跟我們中國的銀號、錢莊,看起來沒有什麼兩樣,都是俗語所說的,在『銅錢眼裡翻跟斗』,其實大不相同,收支出納,別有法度。所以主事者是否得人,關係成敗。」李鴻章說到這裡,略停一下,然後揮一揮手加重語氣:「我們的銀行不辦則已,要辦,就得要用洋人。擬說帖的克米隆,是上海滙豐銀行的總經理,同治十二年接手到現在。

滙豐銀行本來是賠錢的,經過此人極力整頓,生意蒸蒸日上,現在已成了上海外國銀行的領袖,克米隆的聲望亦遠達東西洋各國。若能得他之助,我敢擔保,我們的銀行一定辦得發達。」

李鴻章說完,又該醇王表示意見。他看看閻敬銘問:「丹初,你看怎麼樣?」

「我贊成。不過,第一,銀行是外國人的叫法,我們不必強與相同,仍舊以稱『官銀號』為宜。」

「見得是!」李鴻章趕緊介面,「戶部既有『官錢號』,不妨再設『官銀號』。這個名稱改得好,於體制相符。」

「第二,要辦就我們自己辦,何必用洋人?」

「你不用洋人,人家卻不相信你戶部。」

這脫口一答,真所謂「語驚四座」。閻敬銘勃然變色,大小眼一齊亂眨,形容丑怪。李鴻章自知失言,趕緊又作解釋。

「這決不是人家看不起我們戶部,因為在商言商,最要緊的是主事者的信用。我們的官銀號設了起來,要跟各國通匯,譬如說,現在我們在倫敦要付一筆款子,需用甚急,照各國銀行通匯的規矩,一個電報去,就會如數照付。如果我們官銀號的司理,不為洋人所知,人家如何放心?用克米隆就是要利用他的聲望信譽。」

這一解釋,總算能自圓其說,閻敬銘微微頷首,表示領會。醇王本來怕閻李意見不合,將此一樁好事打翻,如今見此光景,才算放心。

「茲事體大,一時也無法細談,既然丹初也贊成,那麼,這件事就交戶部議奏。各位看,這樣子辦,使得使不得?」

「這是正辦!」世鐸答說。

「事不宜遲。」醇王向閻敬銘說:「丹初,你此刻跟少荃當面約定日子,在戶部會議,有了結果,好早早出奏,這件事,最好能趁少荃在京里,就能定局。」

「是!」閻敬銘向李鴻章討日子:「爵相,那一天有空?」

「這是大事,除非召見,我都可以抽出空來。丹初,請你跟崇公商量定了,隨時通知我。」

崇公是指承恩公崇綺。他倒霉了好幾年,是閻敬銘敬重他的理學,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才在去年十一月當上了戶部尚書。

於是在暮色蒼茫中,各自散歸府第。李鴻章這天本有七個飯局,因為預知會議會開得很長,所以早就一律辭謝。回到賢良寺途中,心血來潮,就在轎前吩咐材官,拿名帖請閻敬銘到行館來便酌,又特地叮囑,請客時要說明,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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