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節

拜客的名單上,頭一名是武英殿大學士靈桂。他是曾國藩一榜的傳臚,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以左副都御史充會試「知貢舉」,雖是「外簾官」,照例也算這一科進士的老師。李鴻章是丁未翰林,科甲中人,最重師門,所以第一個就拜靈桂,備了一千兩銀子的贄敬,附帶二百兩銀子的門包。

門生拜老師,照規矩進由邊門,出用中門,名為「軟進硬出」。但李鴻章既有爵位,又是首輔,真所謂「位極人臣」。靈桂家開中門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轎前回明,「不必降輿」,大轎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變成「硬進硬出」。

靈桂已經病得不能起床了。在轎前迎接的,是靈桂的兒子孚會,年輕還不大懂事,幸好有靈桂的女婿榮祿照料,周旋中節,井井有條。略作寒暄,李鴻章便問起老師的病情。

「家岳的病,原是氣喘宿候,逢秋必發,只不過今年的來勢特凶,一發不可收拾。」

「喔,」李鴻章問道:「請誰看的?」

「請的薛撫屏。」榮祿搖搖頭,「他說: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鴻章微喟著說:「我看看老師去!」

「相見徒增傷感。中堂不必勞動吧!」

這是謙詞,李鴻章當然非看不可,「白頭師弟,」他說,「見得一面是一面。仲華,請引路。」

於是到了靈桂病榻前,白頭師弟,執手相看,都掉了眼淚,榮祿硬勸著將李鴻章請到客廳。本來可以就此告辭,況且拜客名單雖刪減了一半,也還有長長一串拖在後面,不容久坐。但李鴻章為了榮祿的緣故,決定把握這個無意邂逅的機會,稍作盤桓。

「後事想來都預備了。」

「是!」榮祿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遺折的稿子擬好了,請中堂斟酌。」

這也是一種「應酬」,而李鴻章因為一生沒有當過考官,對於他人請看文章,最有興趣,居然戴起眼鏡,取來筆硯,伏案將靈桂的遺折稿子,細細改定。這一下又花了半點鐘的工夫。

榮祿稱謝以後。提到李鴻章此行,少不得有一番很得體的恭維。李鴻章倒也居之不疑,不作謙虛的客套,等榮祿的話完,忽然問道:「仲華,你今年貴庚?」

「今年三十八。」

「可惜!」李鴻章大搖其頭,「我為國家可惜,正在壯年,如何容你清閑?醇王處事,我樣樣佩服,就這件事上頭,可不敢恭維了。」

榮祿很洒脫地笑了一下,「被罪之身,理當閉門思過。」他說:「至於七爺對我,提攜之德,實在無話可說,將來補報也總有機會的。」

「眼前就是機會。」李鴻章說,「京營加餉,似乎勢在必行。加了餉自然要整頓,這個差使,仲華,依我看非你莫屬。」

榮祿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要自己有所表示,他樂意在醇王面前進言推薦,其實自己與醇王的關係,又何勞第三者費心?醇王的短處是不免多疑,果然李鴻章在他面前為自己說了好話,他只以為自己有倒向北洋之心,反而引起猜忌。

這樣一想,頗為不安,怕李鴻章魯莽從事,好意變得不堪承受,因而介面答道:「這是中堂看得起我。如果七爺覺得我還可以效一時之馳驅,我又何敢崖岸自高?多承中堂指點,一兩天之內,我就去見七爺。」

這是暗示:有話他自己會說,無須旁人代勞。李鴻章是何等腳色?自然一聽就懂,「這才是!」他連連點頭,鼓勵他說:「醇王知人善任,篤念舊情。仲華,你真不必自外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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