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節

照例規,四川總督的收入,有夔州關的公費每年一萬二千兩,川鹽局的公費每年三萬兩。丁寶楨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養廉銀一萬三千兩,自咸豐年間減成發給,每年實收一萬一千兩。分十二個月勻支,每月所入,不足一千,由藩司在月初解送。

這不足一千兩的廉俸,要開支幕僚的薪水飯食,分潤來告幫的親戚故舊,以至於常在窘鄉。每逢青黃不接的時候,丁寶楨便檢一箱舊衣服,命材官送到當鋪當二百兩銀子,舊衣服當不足那麼多錢,便加上一張鈴印了總督部堂關防的封條,朝奉不便揭封開箱,只憑丁寶楨的身分,說當多少,就當多少。久而久之,這隻衣箱就不動它了,這個月贖回來,下個月原封不動送進當鋪,朝奉一見,不必材官開口,連銀子帶當票,就都遞出來了。

恭王聽了大笑,笑完說道:「不有句俗語:『關老爺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有了總督的封條,貨不硬也不要緊了!這叫做:丁寶楨噹噹,認人不認貨!」

恭王的雋語,惹得那丫頭也忍俊不禁,趕緊掩住嘴忍笑,將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放下水煙袋,一溜煙似地閃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個不祝恭王卻對丁寶楨大感興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額外花費那裡來?」他舉例問道:「譬如進一趟京,各方面的應酬,少說也得三五吊銀子吧?」

「這話,王爺問到鴻章,還真是問對了。換了別人,只怕無從奉答。記得那年是癸酉……。」

癸酉——同治十二年冬天,丁寶楨還在山東巡撫任上,請假回貴州平遠原籍掃墓。船到漢口,李鴻章的長兄,湖廣總督李瀚章,派人將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歡。宴罷清談,李瀚章叫人捧出來好幾封銀子,很懇切地說:「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不過這一次回鄉,總有些貧乏的親友要資助,特備白銀三千兩,借壯行色。老兄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說到這樣的話,丁寶楨不能不收,收下來交了給他的舊部,其時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補道張蔭桓代為保管,將來再作處置。

第二年秋天銷假回任,仍舊經過湖北,便托張蔭桓將那三千兩銀子送還。張蔭桓認為原封不拆,顯見得不曾動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論,未免說不過去。不如拆封重封,總算領了李瀚章的人情。

「這是張樵野親口告訴我的。」李鴻章又說:「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京陛見,上諭『馳驛』,不過天津;鴻章先期派人在保定等著,邀他到天津相敘。就因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京中這筆應酬花費,尚無著落,特為湊了一萬銀子送他。這一次總算稚璜賞臉,比起家兄來,面子上要好看些。」說到這裡,他從靴頁子里,掏出一個小紅封袋,隔著炕幾,雙手奉上:「轉眼皇太后的萬壽,宮中必有些開銷,接下來是王爺的生日,更不能剩鴻章分北洋廉俸,預備王爺賞賜之用。」

恭王略微躊躇了一下,將封袋接了過來。袋口未封,抽出銀票來一看,竟是四萬兩。

「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鴻章將雙手往外一封,做了個深閉固拒的姿態,「這裡面還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王爺分所應得的。」

當初籌辦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個化公為私的手段,官股不減而商股大增,無形中變成官股不值錢了。多出來的商股,李鴻章拿來應酬京中大老,名為「乾股」,有股息而無股本。恭王手裡也有些「乾股」,聽李鴻章這一說,也就不必再推辭了。

「話雖如此,還是受之有愧。多謝!」恭王接著又問:「最近收回招商局的船棧碼頭,這件事做得很好,大家都有了交代。」

提起此事,李鴻章心有餘悸,如果美商旗昌銀行來個翻臉不認帳,船棧碼頭收不回來,那個風波一鬧起來,身敗名裂而有餘。不過,這話卻不便在恭王面前說破,只輕鬆自如地答道:「原是照約行事。當初不曾做錯,如今自無麻煩。」

「我是看了邸鈔才知道的。『倒賣』的交涉很棘手吧?」

恭王是作為閑談,而不經意的一句話,恰恰說中了李鴻章的心玻照去年夏天,李鴻章奉旨詰問而回覆的奏摺上說,招商局的輪船棧埠碼頭,其實是托美商旗昌洋行「代為經管,換用美國旗幟」,只是為了遮掩外人的耳目,在萬國公法上有個交代,不能不訂立合同,由旗昌出具並無銀行擔保的「期票」與「收票」,作為「認售」的代價。奏摺中說得明明白白:「該行以銀票如數抵給,他日事定,將銀票給還,收回船棧,權操自我。」所以招商局應該隨時可以收回,而按諸實際,大大不然。

依李鴻章這年六月初八的奏報,他是在中法和議已成,奉到飭令迅速收回招商局輪船的電旨,方指派馬建忠與盛宣懷,與旗昌行東西沃德在天津「會同籌議」,結果是「磋磨月余」,才能成議。西沃德「願按原價倒賣與招商局」,已不提「代為經管」的話,但能「按原價」收回,已是上上大吉,但衡諸實際,又是大大不然。

奏摺中有句話:「至旗昌代招商局墊付款項帳目,亦即分別核算清結。」這是個障眼法。欺侮慈禧太后、醇王與京中大老,不懂生意買賣,更不懂洋商經營的方法。旗昌接收了招商局的產業,照常營運,大發利市,一切開支,自然在營運收入中支出。何有一墊付」的名目?果真是「代為經管」,則旗昌除了開支及酬勞以外,應該將所有盈餘,全數交還給招商局才對。現在白白地讓旗昌做了一年生意以外,還得有以「墊付款項帳目」的名義,付給一筆賠償,並且還要大讚西沃德「素講信義,此次保護招商局,力踐前言,殊於大局有益」,因而「與之議明,由招商局延充『總查董事』,每年送給薪水銀五千兩」。

這前言不符後語的情形,不能深談,否則一定破綻畢露,所以李鴻章很巧妙地將話扯了開去:「交涉雖然棘手,多虧馬眉叔能幹。回想去年秋冬之交,多說馬眉叔該死,罵他是漢奸。甚至還有謠言:說慈聖已降旨,立誅其人,菜市口的攤販,都收了攤子,預備刑部行刑。如今又不知何詞以解?」

這番略帶些憤激的感慨,恭王聽了卻無動於衷。不要說馬建忠,連他這樣一位近支的親貴,當年亦曾被詆為漢奸,這從那裡去講理去?

於是由馬建忠談到洋務人才,恭王和李鴻章都盛讚新任出使美國的欽差張蔭桓。正談得起勁,那個長辮子丫頭又回了進來,去到恭王身旁,悄悄問道:「請王爺的示,飯開在那兒吃?」

李鴻章正苦於無法脫身,聽得這話便「氨地一聲,彷彿談得出神,倏然驚覺似的:「陪王爺聊得忘了時候了!」他舉頭看了看鐘說,「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辭了。」

恭王很體諒他:「你剛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著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說個日子,我約幾個人,咱們好好再聊!」

於是約定了日子,李鴻章告辭出府。回到賢良寺,果不其然,已有許多人在等著,一見轎子到來,肅立站班。李鴻章借一副墨鏡遮掩,視如不見,轎子直接抬到二廳,下了轎還未站定,戈什哈已經挾了一大疊手本,預備來回話了。

「進來!」李鴻章吩咐,「念來聽。」

他一面更衣,一面聽戈什哈念名帖及手本上的名字。在等候接見的客人中,他只留下一個張蔭桓,其餘統統「道乏」擋駕。

張蔭桓跟他是小別重逢。由直隸大廣順道奉命為出使美國欽差大臣,是六月間事,八月初交卸入京,算來不過睽違了二十天,所以一見面並無太多的寒暄,第一件事是換了便衣陪李鴻章吃午飯。

「那一天召見的?」李鴻章在飯桌上問。

「十天以前。」

「太后怎麼說?」

「太后說:『你向來辦事認真。能辦事的人,往往招忌。』我碰頭回奏:『臣不敢怨人,總是臣做人上頭有不到的地方,才會惹人議論。』」「嗯!嗯!」李鴻章說,「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你的鋒芒能夠收斂一點最好。你雖吃虧在不是科甲出身,可也沒有誰敢看你不起。不說別的,你的詩稿拿出來,就比那些靠寫大卷子點了翰林的人,不知高明幾許?既然如此,你心裡先不要存一個看不起科甲的成見。左季高一生行事乖戾,就因為常有一個『我不是兩榜出身』的念頭,橫亘在胸的緣故。你的才氣決不遜於人,就怕你恃才傲物。」

「是!」張蔭桓答道:「中堂說這話,我服。」

「你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還早得很。因為兼駐西班牙、秘魯的緣故,要等三國同意的照會,而且照規矩,一定要舊使臣離任,新使臣才能到任。這樣一周折,年內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這幾個月閑看幹什麼?」

「想學一學洋文。辦交涉不能造膝密談,經過中間傳譯,總不免有隔靴搔癢之感。」

「好!」李鴻章深為嘉許,「我亦有志於此。無奈八十歲學吹鼓手,雖不自知其不量力,實在也沒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輩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現在他們要學洋文,機會再好不過。等我一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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