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節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裡很亂,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車子進了棲鳳樓衚衕,他才斷然決然地吩咐車伕:「上麻線衚衕。」

盛昱的意園在麻線衚衕,相去不遠,是文廷式常到之處。門上一見他,笑著說道:「真巧了!我們家大爺一回來就問,文三爺來過沒有?正惦著你吶,請進去吧!大概在書房裡。」

聽差引入院中,只見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褲,趿著涼鞋,正在曬書,抬頭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聲「屋裡坐!」依然在烈日下埋頭檢書。文廷式知道,那部書在盛昱視如性命,是宋版的《禮記》,與蘇黃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圖》,合稱「意園三友」。因此這時他連朋友都顧不得接待了。直待攤檢妥帖,盛昱方始掀簾入屋,「星海走了?」他問。

「是的。」文廷式答說,「我剛送他回來。」

「今天署里考官學生。」盛昱指的是國子監,他是國子監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臨歧一別。」

「彼此至好,原不在這些禮節上頭講究。」文廷式說,「其實免去這一別也好,省得徒然傷感。」

「怎麼樣?」盛昱問道:「星海頗有戀戀之意?」

「當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這所謂「情」,當然是指友情,盛昱嘆口氣說:「人生會少離多,最是無可奈何之事。

何況星海又是踽踽獨行!」

文廷式沒有答話,內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極錯的事,當初應該勸龔夫人隨夫同歸,即令做不到這一層,亦不應該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請。

「今天沒有事吧?找幾個人來敘敘如何?」

文廷式當然表示同意。於是盛昱坐書桌後面,吮毫伸紙,正在作簡邀客時,聽差來報有客。

這也是個熟客,名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但隸屬於內務府,因而能夠放到蘇州當織造。

「織造」是個差使,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卻一連幹了四任。這當然因為他是李蓮英的好朋友,但也由於他本人能幹。織造衙門專管宮中所用的綢緞,「上用」衣料,花樣古板,亘數十百年不改,立山卻能獨出心裁,綉成新樣。有一種團花,青松白鶴梅花鹿,顏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鶴頂一點丹紅,格外顯得鮮艷而富麗,同時錫以嘉名,用鹿鶴的諧音,稱為「六合同春」。這一款衣料,進奉慈禧太后專用,果然大蒙獎許。加以李蓮英的吹噓照應,所以能由蘇州調京,派為奉宸宛的郎中,修理三海工程,由他一手經辦,是內務府司員中一等一的紅人。

立山雖是意園的常客,但文廷式卻並不熟,又怕他們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說,因而便問主人:「我該避一避吧?」

「避什麼?」盛昱答說:「此人還不俗,你不妨見見。」

立山的儀錶,卻真不俗。穿一件藍紡綢大褂,白襪黑鞋,瀟瀟洒灑地走了進來,看見盛昱,一甩衣袖,搶上兩步請個安,步履輕快,衣幅不動,彷彿唱戲的「身段」似的,漂亮極了。

「豫甫!」盛昱指著文廷式說,「見過吧?萍鄉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抱著扇子,連連作揖。

於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陣,才向盛昱談到來意。

「熙大爺!」他問,「有件事非請教你不可。『北堂』是怎麼個來歷?」

「你是說蠶池口的天主教堂?」

「對了。」

盛昱熟於掌故,但提到這個位於西苑金鰲玉蚈橋以西,出西三座門,位於西安門大街路南,俗稱「北堂」的天主教堂,卻一時無以為答。略想一想,又檢出一本《康熙實錄》來翻了翻,才點點頭說:「我想起來了。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

康熙四十二年,聖祖仁皇帝生了一場傷寒病,由傷寒轉為瘧疾,三日兩頭,寒熱大作,頗感困頓。因此降旨征葯,不論何人,皆可應徵,特派御前大臣索額圖,大學士明珠及以後為世宗公然尊稱為「舅舅」的隆科多,還有一位宗室,負責考查。

應徵的人不少,然而所進的藥物,讓患瘧疾的病人服用以後,全無效驗。最後有兩名法國天主教士,呈進一種白色的藥粉,說是剛從本國寄到,名為「金雞拿」,專治瘧疾。四大臣詢明來歷、製法,認為不妨一試。

於是找了三名正在打擺子的太監來試驗,第一個是病發以後服用;第二個正發病時服用;第三個未發即服,結果都是一服而愈。

聖祖本來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學,所以一聽四大臣奏報試驗結果,立即便要服用「金雞拿」。

可是皇太子卻大不以為然,責備四大臣冒昧,萬一異方之葯,無益有害,這個責任誰擔得起?

自古以來,遇到這樣的疑難,有個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親嘗湯藥,而且四大臣聽法國教士說過,金雞拿不但能治瘧疾,亦是補藥,所以四個人各取一劑,用酒吞服。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見此光景,皇太子的疑慮消失無餘。

聖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嘗葯之事,所以一早召見索額圖,問明經過,深為欣慰,當時便服用了一劑。到了下午三點鐘,照算應是發病的時刻,居然未發,於是天語褒獎,群臣稱頌,論功當然要行賞,聖祖決定在皇城內賞給進葯教士第宅一區,以為酬庸。

賜第是由聖祖親自檢閱皇城輿圖所選定的,就在三座門外街南的蠶池口。三座門內,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壽宮,宮側則是皇后親蠶之處,有先蠶壇、採桑壇、具服殿、蠶室等等建築。洗桑浴蠶有池,由宮牆外引西山之水入池的口子,即名為蠶池口,那裡有一座雲機廟,是明朝宮人織錦的工常入清之初,大半廢棄,但卻留下好些當年側近之臣的賜第。聖祖挑了一座最好的,賞給法國教士,而且指派工部的司官和工匠,照教士的意思,修改成天主教堂的式樣,題名「仁慈堂」,表示感戴聖祖的仁慈。

到了第二年,法國教士因為仁慈堂西側有一段三十丈長,二十丈寬的空地,起意修建大教堂,上奏說道:「蒙賞房屋,感激特甚,惟尚無大天主堂,以崇規制。現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為天主式憑,尤宜壯麗嚴肅。用敢再求恩賜,俾得起建大堂。」聖祖接奏,並不嫌教士得寸進尺,指派大臣勘察,將那塊空地恩賞了一半,等起建大堂開工,又賞了一塊金字石匾:「敕建天主堂」。此堂就是所謂「北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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