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

挑定長行的吉日,頭一天將行李都裝了車,忙到黃昏告一段落。龔夫人將門上喚進來有話交代。

「老爺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門。飯局早都辭謝了,如果有人臨時來請,不用來回報,說心領謝謝就是。」

「是了。」門上轉身要走。

「你回來!我還有話。」龔夫人說,「從明天起,有事你們都要先跟文老爺請示,不準自作主張!」

交代完了,龔夫人親自下廚做了好些菜,為丈夫餞行。但夫婦的離筵中,夾雜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請「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卻說是專為梁鼎芬餞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飯,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氣了吧!」

由於龔夫人的一句話,才能坐定下來。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龔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話,但離愁梗塞喉頭,都覺得難於出口,直到幾杯酒下肚,方有說話的興緻。

「星海,有句話我悶在心裡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說。你刻『二十七歲罷官』那方閑章,彷彿從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

這個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無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問:「莫非去奔競鑽營,還是痛哭流涕?」

出語就有憤激之意,文廷式越發搖頭:「星海,遇到這種地方,是見修養的時候,有時候故示閑豫,反顯悻悻之態。你最好持行雲流水,付之泰然的態度。」

「我本來就是這樣子。」梁鼎芬說,「『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態,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嚴旨,真的就教訓了我,連脾氣都改過了。」

看兩人談話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樣,龔夫人便來打岔,「梁順,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樣不好,說話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順。」她嘆口氣說:「你的脾氣又急,主僕倆象一個模子里出來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緊的。」梁鼎芬安慰她說,「我總記著你的話,不跟他生氣就是。」

「到了天津就寫信來。」龔夫人又說,「海船風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種治暈船的葯,很有效驗,你不妨試一試。」

「喔,」梁鼎芬問:「叫什麼名字?」

「藥名就說不上來了。」文廷式說,「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樓,那家棧房乾淨,人也不雜。你找那裡的夥計,他知道這種葯。」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問你。」文廷式放下筷子,兩肘靠在桌上,顯得很鄭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門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麼樣?」梁鼎芬氣急敗壞地說,「難道還能拿我『遞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龔夫人埋怨他說,「三哥的話還沒有完,你就急成這個樣子!」

「對了,你得先聽完我的話。我是說,北洋衙門知道你到天津,當然會盡地主之誼。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斷然決然地回答。

「李相致贈程儀呢?」

「不受!」

「下帖子請你吃飯呢?」

「也不受!」

「他到棧房裡來拜你呢?」

這就說不出「擋駕」二字來了。梁鼎芬搖搖頭:「不會的!

他何必降尊紆貴來看我這個貶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裡好撐船』,如果真有此舉呢?」

文廷式這樣逼著問,使梁鼎芬深感苦惱,但平心靜氣想一想,也不難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緒庚辰,」他扳著手指數一數會試的科分,「時歷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稱為『老前輩』,我只拿翰苑的禮節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撫掌而笑,顯得極欣慰,接下來正色說道:「星海,我為什麼要咄咄逼人,非問出個結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曉然於應接之道。我輩志在四海,小節之處,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龔夫人一旁幫腔,「你的脾氣太偏、太倔,總要聽三哥的勸,吃虧就是便宜。」

龔夫人說完了,文廷式又說,兩人更番叮嚀,無非勸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愛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麼,越來越覺得自己身處局外,象是在聽朋友夫婦規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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