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節

從第二天起,梁鼎芬就開始打點行囊。於是,送程儀的送程儀,餞行的餞行。由於是彈劾權貴落職,一時聲名大起,梁鼎芬亦頗為興頭,刻了一方閑章:「二十七歲罷官」。

這天是他的同鄉,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禮泰約他看荷花,聊當話別。地點是在崇文門內偏東的泡子河,前有長溪,後有大湖,東南兩面,雉堞環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欽天監的觀象台。兩岸高槐垂柳,圍繞著一片紅白荷花,是東城有名的勝地。

主客只得三人,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後先在梁家會齊,梁家的棲鳳苑就座落在東單牌樓的棲鳳樓衚衕,離泡子河不遠,所以安步當車,從容走來。姚家的聽差早就攜著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驕陽正盛,雖下了船,卻只泊在柳蔭下,品茗閑話。

「星海,」姚禮泰問道:「聽說寶眷留在京里可有這話?」

「有啊!」梁鼎芬指著文廷式說,「我已經拜託芸閣代為照料。三五個月以後,看情形再說。」

「還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禮泰說,「西關我有一所房子,前兩天舍弟來信,說房客到十月間滿期,決定退租。你到了廣州不妨去看看,如果合適,就不必另外費事找房子了。」

梁鼎芬自然連連稱謝,但心頭卻隱隱作痛。連日與龔氏夫人閑談,她已經一再表示,決不願回廣州,所以姚禮泰的盛情,只有心領,卻未便明言。

「兩位近來的詩興如何?」姚禮泰又問。

「天熱,懶得費心思。」文廷式答說:「倒是星海,頗有些纏綿悱惻的傷別之作。」

「以你們的交情,該有幾首好詩送星海?」

「這自然不能免俗。」文廷式說,「打算填一兩首長調,不過也還早。」

「對了!今日不可無詞。我們拈韻分詠,」姚禮泰指著荷花問說,「就以此為題。如何?」

「好!」梁鼎芬興緻勃勃地,「這兩天正想做詞。你們看,用什麼牌子?」

「不現成的?」文廷式指著城牆下說:「《台城路》。」

名士雅集,聽差都攜著紙筆墨盒、詩譜詞牌,當時拈韻,梁鼎芬拈著「梗」字,脫口吟道:「片雲吹墜遊仙影,涼風一池初定。」

「好捷才!」姚禮泰誇讚一聲,取筆在手,「我來謄錄。」梁鼎芬點點頭,凝望著柳外斜陽,悄悄念著:「秋意蕭疏,花枝眷戀,別有幽懷誰省?」

「好!」姚禮泰一面錄詞,一面又贊,「宛然白石!」

「我何敢望姜白石?」梁鼎芬又念:「斜陽正永,看水際盈盈,素衣齊整;絕笑蓮娃,歌聲亂落到煙艇。」

「該『換頭』了。上半闋寫景,下半闋該寫人了。」

「這是出題目考我。」梁鼎芬微笑著說,「本來想寫景到底,你這一說,害我要重起爐灶。」

說罷,他掉轉臉去,剝著指甲,口中輕聲吟哦。文廷式看著詞稿,卻在心中念著:「秋意蕭疏,花枝眷戀,別有幽懷誰省?」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幽懷」,姚禮泰亦在凝神構思,一船默默。只聽「波、波」的輕響,緊包著的蓮瓣,一朵一朵開放,展露嬌黃的粉蕊,飄送微遠的清香,隨風暗度,沁人心脾,助人文思。

「我都有了!」梁鼎芬說:「我自己來寫。」

從姚禮泰手中接過紙筆,一揮而就,他自己又重讀一遍,鉤抹添注了幾個字,然後擱筆,將身子往後一靠,是頗感輕快的神態。

於是姚禮泰與文廷式俯身同看,那下半闋《台城路》寫的是:「詞人酒夢乍醒,愛芳華未歇,攜手相贈。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珍重今番光景。紅香自領,任漂沒江潭,不曾凄冷;只是相思,淚痕苔滿徑。」

「這寫的是殘荷。」姚禮泰低聲讚歎:「低徊悱惻,一往情深。」

梁鼎芬當然有得意之色,將手一伸:「你們的呢?」

「我要曳白了。」文廷式搖搖頭,大有自責的意味。

「我也是。」姚禮泰介面,「珠玉在前,望而卻步,我也只好擱筆了。」

「何至於如此?」梁鼎芬矜持地,「我這首東西實在也不好,前面還抓得住題目,換頭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譏。」

「上半闋雖好,他人也還到得了這個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闋,寫的真性情,真面目。」姚禮泰轉臉問道:「芸閣,你以為我這番議論如何?」

「自然是知者之言。」略停一下,文廷式提高了聲音說:「『任漂沒江潭,不曾凄冷』,星海,『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珍重那番光景。」

原作是「今番光景」,何以易「今」為「那」,姚禮泰不解所謂,隨即追問:「那番光景是什麼?」

曖昧矇矓的情致,只可意會,說破了就沒有意味了。梁星海是了解的,五年前的九月下弦,正合著「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的「那番光景」,文廷式是勸自己記取洞房花燭之夜,「珍重」姻緣。盛意雖然可感,然而世無女媧,何術補天?看來相思都是多餘的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