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

帶著三分酒意,回到卧室,龔夫人正對鏡垂淚。梁鼎芬的微醺的樂趣,立刻消失無餘。

「又為什麼難過?」他低聲下氣地說,「船到橋頭自會直。剛才他們替我畫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動,讓張香濤聘我去主持書院。不過,有件事,我覺得對不起你。」

「什麼事?」龔夫人拭一拭淚痕,看著鏡子問。

「一時不能帶你回廣州。」

「我也不想去。」龔夫人毫無表情地答說:「言語不通,天氣又熱。」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極了。」梁鼎芬有著如釋重負之感,「我倒問你,你想住舅舅家,還是叔叔家?」

「為什麼?」龔夫人倏然轉臉,急促地問:「為什麼要住到別人家裡去?」

「別人家裡?」梁鼎芬愕然,「兩處不都是你的娘家嗎?」

「娘家!我沒有娘家!」龔夫人冷笑,「就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輩子。」

最後這句話,就如當心一拳,搗得梁鼎芬頭昏眼黑,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我還住在這裡!我總得有個家。」

「你一個人住在家裡,沒有人照應,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怎麼說沒有人照應?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嗎?」

這話不錯啊!梁鼎芬默默地在心裡盤算了好一會,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

天氣熱,文廷式光著脊樑在院子里納涼,梁鼎芬進門便說:「三哥,你不用往會館裡搬了。」

這也是剛才四個人談出來的結論之一,龔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會館去祝此時聽得梁鼎芬的話,文廷式自不免詫異:「不往會館搬,住那裡?」

「仍舊住在這裡!」梁鼎芬說,「我拿弟婦托給你了。」

就這一句話,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亂了,隱隱約約有無數綺想在心湖中翻騰,但卻無從細辨,也是他不敢細辨,只極力想把一顆跳蕩不停的心,壓平服下來。

「敬謝不敏!」他終於找到了自己該說的話,「雖說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無奈內人不在這裡,這樣做法,於禮不合。」

「禮豈為你我而設?」

文廷式是亦儒亦俠亦風流一型的人物,聽了梁鼎芬的話,倒有些慚愧,自覺不如他洒脫,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卻要弄個清楚,「說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變了卦?」他問。

「弟婦不肯回娘家。」

「為什麼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這亦是難言之隱,唯有黯然深喟:「說來說去總是我對不起她。」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問,回頭再想自己的責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託,便等於新立一個家,而且對這位美而能詩,別有隱痛的龔夫人,要代梁鼎芬彌補極深的內疚,縱非香花供養,起居服御,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這一來,每月的家用可觀,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負擔,不得不先考慮。

「三哥,明年春天,你闈中得意,是可以寫包票的,館選亦十拿九穩,至不濟也得用為部曹。照這樣子說,你不妨作一久長的打算。」

這話在文廷式只聽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說成進士、點翰林,或者分發六部做司員,他的京官是當定了。然而何謂「久長的打算」?這一半他卻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勸他將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進京來。但文廷式沒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說,不然倒象不放心將妻子托給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文廷式是真的沒有猜到他的意思,這也是夫婦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來就在籌劃未來如何過日子,所以對所謂「久長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話不錯,明年春闈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進士,就不愁不點翰林,多少有資格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龢,潘祖蔭、許庚身、祁世長等人,希望這年的所謂「四大公車」——福山王懿榮、南通張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於自己門下。如果運氣好,鼎甲亦在意中。

那一來用不著三年散館,在兩年以後的鄉試,就會放出去當主考,可以還債了。

想到這裡,欣然說道:「星海,不要緊!你放心回廣州吧!但願你一年半載,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總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無話可說,唯有拱手稱謝:「累三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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