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奉天運 第818章 局(上)

六月下旬的京城,正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三伏天。

那種悶熱,使得道路兩側的樹葉都蔫了,空氣中的浮塵更勝,使得人都變得灰突突的。

即便再熱,在衙門中,這官服頂戴,也要穿得一絲不苟,要不然就是不成體統,短了官威。

孫珏在兵部武庫司衙門中,手中拿著帕子,不停地擦著頭上流下的汗。這已經是過了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還是暑熱逼人,他只覺得身上汗津津的,後背衣服已經濕透。

雖說兵部不掌兵權,也是六部中的實權衙門,不過孫珏這個五品郎中,並不如他在李鼐面前表現的體面。

在權貴雲集的京城,六部司官如同牛毛,實是沒什麼分量。

這些人中,分為兩種,一種是通過科舉,鯉魚躍龍門的寒門士子;一種則是高門子弟,通過恩蔭或者納捐,混個頂戴。

無形之中,衙門同僚中,也划了楚河漢界。

孫珏的身份,不過是包衣出身,算不得紈絝。他的心中,也是鄙夷那些紈絝的。他是正經的舉人,但是比起進士出身的同僚來,又沒有什麼分量。

如此一來,孫珏的處境是有些尷尬,兩邊都貼不上。

平素不過是點頭之交,面上過的去罷了,正經往來交好的同僚少之又少。

兵部只分了四個司,但是每個司的郎中有數人,滿郎中、漢郎中,有個衙門還有蒙郎中的缺。

孫珏這個武庫司郎中,雖不是個擺設,但是也比擺設強不了多少。

曹顒雖在丁憂,但是這壽禮卻少不得,孫珏無聊之中,想起此事,只覺得越發心煩。同樣是包衣出身,為何自己父親身上,只有個織造的銜,而死去的曹寅卻能得個伯的顯爵。

雖說民爵最高的是公,其次為侯,伯不過是第三等,但是除了開國時戰功顯赫的輔臣外,能封公的人家,多是後族。

曹寅不過是天子家奴,沒有半分軍功,就得了超品伯爵,如何能不讓人眼熱。

他卻是不想想,若沒有曹寅早年的提挈,他的父親不過是京城六部的筆帖式,吃著七品俸祿,哪裡有今日獨掌一府的體面。

去年曹顒的壽禮,孫珏花費了三百兩銀子,送得是對刻了蘭竹的墨玉鎮紙。今年曹顒已經承爵,不單單是他叔伯小舅子同表弟,還是曹家的家主。這三百兩銀子的禮,也顯得輕了。

一時之間,孫珏有些怔然,去哪裡淘換銀子?要是趕到年末,進京朝見的武官多,兵部這邊也能分得不少「碳敬」,如今聖駕不在京,武官覲見也直接往熱河去,想要混個「冰敬」談何容易。

孫珏正想著,就聽到有人道:「孫大人?」

孫珏回頭,卻是衙門裡的熟人,主事沈青。

沈青是康熙五十一年的進士,選了庶吉士,入了翰林,前幾年分到兵部,為主事,年紀同孫珏相仿。

他籍貫江蘇金華,早年遷居杭州,同孫珏算是半個老鄉。因這個緣故,沈青是孫珏為數不多「好友」之一。

平素里,兩人都是表字相稱的,因在衙門中品級不同,所以有時還是客氣稱呼。

見沈青神情氣爽的模樣,孫珏也覺得煩悶去了不少,道:「看沈大人的樣子,是有好事兒?」

沈青環顧四周,見沒有旁人,壓低了音量,道:「玉樹猜得正著,今兒有新兵器入庫。」

孫珏聞言,眼睛一亮。

這武庫司,全稱呼武庫清吏司,是兵部里的冷衙門。除了掌全國兵籍、軍工器械,就是負責三年一次的武科考試。

只有新器械入庫時,下邊負責軍工的皇商或者小吏,才會乖乖地奉上孝敬。

沈青只說了一句,沒有下文,孫珏有些耐不住,「咳」了一聲,已經在心裡盤算自己能落下多少銀錢。

不肖說,幾位堂官要落大頭,至少要分得一半去,剩下的才是司里眾人的份數。

一時之間,孫珏又有些怨恨,為何自己在旗籍,補得卻是漢郎中的缺,不能像曹顒那樣做滿缺,那油水才是大大的。武庫司的掌印郎中,是滿郎中。

「我悄悄問過關大人身邊的賀主事,玉樹名下的是五百兩,我名下的是一百三十兩。」沈青看了孫珏一眼,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蟲,補上這一句。

孫珏聞言大喜,看來曹家的壽禮有著落,這個月總算不用再尋思典當度日。

他卻沒有瞧見,沈青眼中閃過的譏諷之意。

「對了,玉樹,我有位表弟前兩日從南邊來,說了今兒請我吃酒。玉樹是曉得我的,最是沒有酒量,還請玉樹兄救我。」沈青露出幾分為難道。

「表弟,金華來的?」孫珏心情大好,隨口問道。

沈青搖搖頭,道:「不是,是揚州過來的。可是位財主,是揚州程家之人。雖只是旁系子弟,不是家主,但在本家辦事,也是程家這一代能說得上話之人。」

揚州程家,本朝第一鹽商,孫珏長在江南,自然是如雷貫耳。

他不禁詫然,道:「遠望,揚州程家竟是貴親?」

沈青笑道:「說起來也是一表三千里。我有位堂姑母,早年嫁入程家,這次進京這位表弟,就是這位姑母的老生子。」

孫珏聞言,有些遲疑,道:「既是貴親邀遠望共飲,我做不速之客,豈不是討人嫌?」

「哎呀,玉樹還同我見外不成,還是嫌我官小勢微,丟了你的顏面?我拉著前去,也是請玉樹幫我撐撐場面。要是表弟曉得我竟能於杭州孫織造的長公子為至交,也是我的體面。」沈青帶著幾分懇切說道。

孫珏聽了,只覺得心裡熨帖的不行,跟吃了冰鎮西瓜一般舒坦,笑著說道:「既是遠望這般懇切,我就厚顏相從了……」

因沈青還有旁的差事,兩人約好落衙時再見。

孫珏已經尋思,去吃席前,用不用先回家一趟,換身衣裳。既是程家之人,也不能讓他們小瞧了,前些日子做的那身新長袍,還沒有上身。那身衣裳,管料子就值八十兩銀子,穿著見外人,也能過得去了。

這時,就有個筆帖式過來,是掌印郎中身邊之人,奉命給孫珏送銀票。

孫珏心裡歡喜,面上淡定許多,從那人手中收了。

那人笑著說道:「難得發財,孫大人晚上吃酒去?」

孫珏心中一顫,想起規矩,從荷包里摸出兩個二兩的銀錁子,塞到那人手上,道:「瑣事纏身,就不同你們湊熱鬧了,勞煩代我問關大人好。」

那人笑著應了,轉身往旁處去了。

孫珏捏著手中的銀票,想著這筆帖式跑一次腿,怕是也有幾十兩銀子,心裡很不知滋味兒。

不過是狗仗人勢罷了,什麼東西!

熬到落衙,聽說孫珏想回府更衣,沈青忙搖搖頭,道:「玉樹,還是就這樣過去。我問過程家的管家了,聽說是在什剎海那邊訂的席面。不知他怎麼闊綽,還想著用咱們這身皮來抬抬身價呢!」

孫珏聞言,也想到此處。

雖說在京城人眼中,五品、六品的司官一抓一把,實不算什麼,但是在外地人眼中,也比縣尊大人還高几個品級,也不敢怠慢。

孫珏笑著應了,騎馬隨同沈青往什剎海去。

沈青看了一眼孫珏身後跟著的兩個長隨,問道:「今晚出去喝酒,玉樹不打發個人回宅子告之嫂夫人一聲?要是嫂夫人怪罪,我可不敢擔待。」

孫珏神情露出幾分倨傲,抬了抬下巴道:「不過婦道人家,我的行跡何須向她報備!」

沈青只是一笑,不在多話,同孫珏並韁而行。

少一時,到了海子邊,放眼望去,岸邊垂柳依依,河邊荷花映日,驅散了不少暑氣,讓人身上舒坦不少。

沈青按照帖子,來到一處宅子前,卻不見門上有匾額。

孫珏有些意外,原還以為程家人既然請客,肯定要在海子邊幾處知名的堂口,沒想到卻是無名之地。

門口有兩個青衣僕人候著,將沈青等人下馬,就上前躬身道:「敢問可是表少爺?」

沈青聞言失笑,轉過身來對孫珏道:「瞧瞧,都是而立之年,還能得聲『少爺』的稱呼,真覺得自己年輕了不少。」

孫珏不好說什麼,跟著下馬,眼角卻打量那兩個僕人。

瞧著這兩人容貌周正,待人接物甚有規矩,真是世家大戶的下人,自有章程。

這會兒功夫,裡面許是得了消息,就聽到一陣腳步聲。

「是表哥到了么?」隨著說話聲,就見一人從大門裡出來。

那人不過二十三、四年紀,身材高挑,眉目清秀,看著同儒門士子一般,絲毫沒有商人的市儈。

同孫珏心中所想的程家子弟的模樣,相差甚多。

沈青卻沒有先同他寒暄,而是笑著對孫珏道:「玉樹,這就是我表弟程夢顯。」說著,才對那人道:「表弟,這是我在京城的至交好友,杭州孫織造的長公子。」

程夢顯聞言,已經抱拳見禮,甚是恭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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