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定風波 第745章 冤魂(下)

撞柱身亡那人,穿著身舊衣,四十來歲的年紀。

曹頌強壓住慌亂,使勁地攥著拳頭。到底是在宮裡當差幾年,穩重不少,雖心下駭然,面上平靜許多。

這時,就聽到跟著他身後的二管家熊仁訝然出聲:「咦,這不是瘋子杜田么?」

曹頌轉過身來,問道:「你認得?」

熊仁躬身道:「二爺,這是咱們莊子上的佃戶,平素就神神叨叨的,去年臘月還抗過租子。」

「抗租?」曹頌聞言,不由皺眉,道:「不是吩咐你下去減些租子么,還有人抗租?」

熊仁聞言,支吾著說不出話,眼神閃爍,不敢看曹頌。

曹頌當家以來,還是頭一遭遇到這樣的事兒。原還盼著是個意外,這問過兩句,心裡多少也清楚,同自己家跑不了干係。

「快去西府請大爺……記得不要驚動大老爺……」曹頌不敢去看地上那屍身,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惱火。

租子之事,是哥哥年前就叮囑過的,自己也專程吩咐了人,還落到這個下場,這叫什麼事兒。只是,眼前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就陰沉著臉等著。

少一時,得了消息的曹顒,匆匆趕來。

看到眼前腥紅的一幕,曹顒就算已經心中有數,仍是覺得沉重。

天已經大亮,幸好這邊都是幾處官宦宅邸,相隔較遠,沒有人上前來看熱鬧。

佃戶為何撞死在曹家門口,這般慘烈又有多大的冤屈,曹顒暫時還不得而知。

不過,他心裡清楚得很,曹家在京城還不到隻手遮天的地步,也曉得若是一個錯誤開始,就要用無數個錯誤去掩蓋。

他沒有心存僥倖,也沒有像曹頌期待的那樣,立時想到解決的法子。

他直接使人去請了曹寅出來拿主意,今日的事兒,是意外,還是有人推波助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家是否能處理的妥當乾淨,周全得不留半點把柄。

對於這個,曹顒與曹頌兄弟兩個加一塊,都比不得曹寅一個。

曹頌見還是要勞煩大伯,怔怔地說不出話。

曹顒瞪了他一眼,黑著臉道:「二十好幾了,還管不好家么?不是說租子減了么?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這些問題,曹頌也糊塗著,如何能回答上來。熊仁在旁,見了曹顒,也不敢插嘴。

這番變動,魏黑、鄭虎也出來了。魏黑是江湖人,見慣了打殺,倒是沒有將這個放在眼裡。他走上前去,在那屍體上摩挲了兩下,在其胸襟里,發現一張沾染血漬的狀子。

上面列數了曹家災年加租,與放高利貸之事。

除了這個之外,魏黑還查看了那人的毛髮指甲,並沒有發現異常之處。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曹寅到了。

看了眼前的一切,他看了兒子與侄子一眼,亦是隱隱地帶了怒氣。

「使人立時往步軍都統衙門報案,顒兒去衙門當差,頌兒使人到侍衛處請假。」曹寅隨口吩咐了兩句,轉身回府。

他的背影雖說依舊筆直,但是卻露出幾分蕭索。

曹顒心裡嘆了口氣,曉得父親這也是無奈之舉。畢竟從伏屍此處,到清晨發現,也有段功夫,難保不被人看到,要是隱匿起來,反而說不幹凈。

不管真相如何,曹家佃戶撞死在曹家門前是真,這樣一來,越發坐實了曹寅隱退時「治家不嚴」的罪名。

曹顒站在原處,心裡卻平靜不起來。

若是按這杜田狀子上所說的,因為去年臘月逼租子,使得他典兒賣女,家破人亡,那為何年前不鬧,現下鬧騰?

況且,一個大字不識的佃戶,能想到請人寫狀子,告曹家,為何不走衙門,非要橫死?

曹顒挑了挑嘴角,回頭對魏黑低聲吩咐了幾句。

若是不招惹他,他是有顆善心不假,但是說到底,他還是個利己主義者。所謂的善心,是在不觸犯他底線的情況下。

雖說東府、西府已經分房,但是兩家比鄰而居,二房曹荃去世的又早,不管是外人眼中,還是曹寅自己個兒,仍是將他當成是曹家的家長。

父親已經隱退,別人還要動這樣的手腳,難道真欺曹家無人么?

回到書房的曹寅,亦是滿臉怒意。

匆匆出來,早飯還沒有吃,但是他不願帶一身怒氣回內院,就直接到書房來。他在仕途沉浮了幾十年,曹顒能看出來的,他自然也心中有數。

上京這幾年來,他始終憋著一股火。

眼下,若是曹顒、曹頌見到他的模樣,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他全無平素的溫文爾雅,而是帶了幾分猙獰。

曹寅是誰,是為康熙鎮守江南三十載的天子劍、守門犬。這三十年來,江南那些望族大戶,不是沒有想過將懸著他們頭上的利劍摘除,中間夾雜地頭蛇耍橫、過江龍想要翻江倒海,結果又如何?

曹寅晚年為何嗜佛?那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殺戮太重,怕殃及子孫。雖說他原也不信這個,但是老了老了,心腸就變得柔軟,越發看重子孫。

若是他曹寅只是個花架子,那也不會成為的有實無名的「江南王」。康熙也不會在器重他的時候,也防備他,逼得他隱退了,才開始重用他的兒子。

曹寅直了直腰身,冷聲一聲,低聲道:「豎子欺人太甚!」

……

蘭院,上房。

李氏還不知家裡有變動,已經看著人擺好飯桌,猶豫著要不要使人去前院請丈夫回來。

大清早的,也不知兒子有什麼事兒,不能在這邊說得,偏要請父親到書房說話。李氏縱然平素不留心外務,也有些不放心。

今天是三月初三,城裡城外,都有廟會。李氏原是同丈夫說好的,夫妻兩個要帶著孫女、幼子去蟠桃宮逛廟會。

預備往道觀裡布施的香油、白米、銀子,已經預備好,也定好了中午的齋飯。

等了半晌,還不見曹寅回來,李氏忍不住使人去探問。得到的消息,是曹顒回了梧桐苑,曹寅一個人在書房。

李氏遲疑了一下,沒有再叫人往前院請曹寅,而是吩咐人照看長生,她自己個兒親自往前院書房來。

到書房時,門外小廝見李氏來了,要往裡稟告,被李氏制止。

李氏挑開帘子,進去時,就見香煙了了中,丈夫正襟危坐,坐在書案後,提著筆寫字。

李氏輕步走到書案前,拿著硯台上橫著的半塊墨,輕輕研磨起來。

曹寅抬起頭來,開口道:「夫人……為夫在抄《金剛經》,今兒不能陪夫人去蟠桃宮了……」

《金剛經》?李氏聞言,只覺得心下一顫。

從什麼時候開始,丈夫遇到事時,喜歡抄寫《金剛經》?對了,是康熙四十年,他們獨生兒子曹顒失蹤後。

那年,帶著兒子回府,曉得丈夫納了新人,李氏心裡原是不舒坦,但是無意中在丈夫內書房發現一疊他親筆所書的《金剛經》。多年夫妻,她也曉得丈夫是疼兒子的,只是望子成龍,不會將慈愛掛在嘴上……

曹寅已經撂下毛筆,看著李氏道:「夫人還記得已故的張天師與朱氏夫人么?」

曹家客居江寧數十年,除了接駕外,還曾接待過不少當世名家,其中就包括龍虎山的幾代掌教。

曹寅所說的,是曾經做客江寧織造府的龍虎山第五十二代掌教張應京與其夫人明朝郡主朱氏。

這夫妻兩個,一個是掌天下教廷,聲勢顯赫;一個出身前朝皇家,身份顯貴,所以李氏還記得清楚。

她點了點頭,道:「記得,掌教夫人還曾送我串桃木手珠。老太太那時還拉著掌教大真人給顏兒、顒兒看相。顒兒那時跟長生差不多大,剛會叫人。」

李氏說著,陷入遙遠的回憶:「結果,說咱們閨女命格金貴,不配凡夫俗子,還說咱們顒兒長大不凡,當初老太太歡喜不已。」

曹寅緘默,沒有再說什麼。

當初的情景,他記得十分清楚。雖說張天師不願泄露天機,但是看到曹寅父子的命紋後,還是應曹寅所請,說了實話。

實話,並不是在老太太身邊所說的那些。

而是他們父子都有斷紋,命中注定生死劫,非長壽之相。追根溯源,是因曹寅手上殺戮太多,斷了福祉,呈子孫斷絕之像,要由旁支繼承門戶。

見了李氏,張天師則是什麼也沒有說,只說他們父子的生機或許別有生機,就在李氏身上。

即便曹寅不信神佛,也不會將掌教真人的話視為兒戲。為了以防萬一,他動用關係,將弟弟調回江寧。

沒想到,不到兩年功夫,就發生曹顒被綁架之事,險死還生。

曹順出生,曹寅心裡若狂的緣故,是以為自己已經破了張天師的「天機」,曹家長房這支有繁茂之相。

生死劫么?曹寅也好,曹顒也好,歷得何曾少了?

曹寅看著妻子,想起這段陳年往事,心中似乎有些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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