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定風波 第727章 清明

湯泉,曹家莊子,前廳。

雖說屋子裡擺了好幾個炭盆,但是何茂財仍覺得額頭不停地滲出冷汗。他是擦也不敢擦,只有垂手躬身站著。

曹元站在另一側,也覺得渾身僵硬。倒不是說他有耳報神,消息多靈通。而是曹顒回莊子後,並沒有直接叫人,而是先去了書房尋了曹寅。這就給胡成留出富裕,跑到姨丈曹元這裡求情。

胡成雖沒有在京城府里當過差,但是對於曹顒的脾氣,也早有耳聞。自己這邊倒霉催的,好好地下去收租子,遇到郭三家這樣的無賴,上演了一出鬧劇。

這一路回來,曹顒瞧也沒瞧胡成。要是被訓斥兩句,打幾板子,他還能踏實些。這樣搭理都不搭理,胡成就算再愚鈍,也覺得要糟糕。

曹元聽得胡成所述,只覺得手足冰涼,不敢有半分僥倖之心。

今年京畿大旱,莊稼收成不好,曹家雖是井田,也被影響不少。

還是大奶奶初瑜心慈,顧念佃戶不容易,又不好隨意減租子,便使佃戶中秋在各處莊子疏通水渠什麼的。曹家這邊,則是以銀錢補貼,或者減免部分租子的形式,貼補這些佃戶。

誰會想到上頭的恩惠,到下頭卻是變了樣,犯事的又是自己的內侄。曹元心中後悔萬分,早知道胡成是這麼個不爭氣的東西,怎麼敢放他出來當差?

曹顒坐在座位上,心裡真是輕鬆不起來。

自己就算操心苦熬,這看不到的地方仍是藏污納垢。大樹都是從裡頭爛的,這句話果然有道理。

現下想想,曹家幾處莊子,加上鋪面,還有府中當差的下人,也有數百人。之前聽說這個王府、那個公府的下人驕橫,都當成笑話聽,沒想到自己家裡,亦不能倖免。

屋子裡一片寂靜,曹顒不說話,何茂財與曹元兩個自然也不敢先開口。

過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就見趙同從外頭進來。

曹顒這才抬起頭來,道:「問得如何?何人舉薦,何時當差,何時開始收租?」

趙同俯身回道:「回大爺的話,據胡成所說,他是去年二月,由大管家舉薦,到莊子上當差。今年九月,負責收租子的秦鳴因年老體衰,卸了差事。由何管家提撥,胡成接了秦鳴差事。」

「好個『舉薦』,好個『提拔』?老爺與我將家務相托,兩位管家就是這般盡心么?」曹顒掃向曹元與何茂財富,冷冷地說道。

「都是小人糊塗,沒想到這個孽障敢如此妄為?」曹元聞言,已經跪倒在地,道:「這般胡作非為的東西,要打要罰全憑大爺做主,只求大爺息怒,不要氣壞了身子,要不然小人就算是死,也擔當不起。」

何茂財亦是跟著跪下,叩頭道:「都是老奴的過錯,都是老奴的過錯……」

兩人之中,曹元還年輕些,四十多歲;何茂財卻是白髮蒼蒼,已經年過甲子。換做平時,曹顒不會坐受他們的禮,也不會任由他們下跪叩頭。

現下,曹顒卻是冷眼旁觀,沒有叫起之意。他看了眼曹元,道:「舉賢不避親固然好,也要小心,別鬧得公私不分。大管家為父親與我所依賴。大管家行事前,可否想到我父子二人?」

這番話說得和顏悅色,聽得曹元後背發寒,忙叩首道:「小的知錯,是小人糊塗,耐不住親戚央磨,徇了私。」

在曹寅面前,曹元還能奢望講幾分舊情;在曹顒面前,他不敢做任何辯白。

府里下人都說少主和善,曹元可不敢這麼想。

曹顒平素看著雖和氣,但是這些年來親近的人也是有數的。不說別人,就說曹元的弟弟與侄子。曹方在曹顒身邊當差十幾年,仍是年復一年的恭謹,不曾有絲毫懈怠;小滿是近身小廝,說話行事丁點兒也不敢有冒失。

曹顒原以為曹元會辯解幾句,畢竟身為曹府大管家,他平素也有些臉面。

見他老老實實地認過,曹顒眯了眯眼,覺得自己有些小瞧這個大管家了。這大管家平素雖略顯木訥,卻是有眼力見。

曹顒心裡冷哼一聲,不是遷怒曹元,而是自嘲自己過去的疏忽大意。

他又望向何茂財,道:「何管家,你是這昌平莊子的總管事。這些年我將外庄的差事全部相托,何曾啰嗦過什麼?如今看來,倒是我的錯了!」

「大爺,老奴……老奴……」何茂財心裡委屈,卻也是辯無可辯。說到底,還是他顧忌了曹元的勢,不敢得罪,才會任由胡成行事。

曹顒稍加思量,道:「曹元薦人不當,何茂成任人不周,各革柴米一年,爾等可服氣?」

曹元與何茂財聞言,如蒙大赦,哪裡還敢有挑剔的,忙連道「服氣」。

曹顒挑了挑嘴角,並沒有叫起,轉向趙同,道:「胡成收租是何例?加租幾成?逼奸幾處?贓銀贓物幾何?」

曹元才放下去的心,猛地又提起。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這個趙同並不是尋常長隨,是曹顒身邊最倚重的伴當之人。

曹府眾長隨中,能跟著出入宮禁官衙的,就有趙同一個。不少人都說,趙同往後是要放出去當官的,因為他跟著蔣師爺學幕,專攻刑名。

熟悉刑名,除了做刑名師爺,就是縣太爺能用上了。

趙同是曹家家生子,就算放出去,也沒有給別人為幕的道理。想來用不了幾年,放出去補個七品知縣,也是能的。

胡成那個草包,哪裡是趙同的對手,怕是什麼都藏不住。

果不其然,就聽趙同道:「大爺,按照胡成所述,收的租子多是按照常例,有二十來家,或是田多的,或是……或是家中有少婦的,加了一成到兩成不等。逼奸七處,順奸五處,兩處不從。不從的兩戶,一戶退佃,買了房屋牲口,補足租子,月初遷往他鄉;一處是就是郭三家,郭三之妻懸樑未絕。加租與索租飯、車馬費所獲銀兩,共計一百三十七兩又余,另有雞鴨羊等,數量不詳。」

說到這裡,他從袖子里掏出本賬簿,雙手奉到曹顒跟前道:「大爺,這是贓銀賬目。是胡成怕了同公賬混淆,做的私賬。米糧銀錢都記賬,雞鴨等活物沒有入賬,具體數目他自己個兒也不曉得。」

一百三十七兩銀子,這個數目字,平素曹顒不會放在眼中。因為他不缺銀子,銀子多少,對於他來說,都不算什麼。

眼下,曹顒卻不敢小瞧這百餘兩銀子。對於擦佃戶來說,有的人家,一年到頭,除了租子,剩下米糧也不過是全家果腹,有幾個能攢下銀錢的?

這一百三十七兩銀子,怕是十幾戶人家的全部血汗家底,就這樣被搜刮上來。

關鍵的不是錢,而是那逼奸。

如今這世道,女子的貞節,就算是窮人家,也是看重的。就算那五家順奸,這背後有多少血淚,那五個受辱的女子,會受到家人鄰里什麼樣的白眼,並不難想到。

沒錢置田地,佃地的多事赤貧百姓,那為了躲禍端,買了房子牲口補了租子搬家的,往後要靠什麼生活?

狗仗人勢么?

自己如何能自辨清白?裝做良善,這外頭的壞事,不還是要落到自己個兒頭上。

「五十板子,追繳贓銀,送官法辦。」曹顒將手中賬簿,往桌子上一摔,對趙同道。

不只曹元、何茂財,趙同都有些吃驚。

不是有句老話,就「家醜不可外揚」么?懲治一個胡成不打緊,這鬧到衙門裡,曹家父子少不得也要落下個「御下不嚴」的罪名。

「大爺,不可……」曹元抬起頭來,帶著幾分急切說道:「若是大爺著惱,大板子打死了那混賬東西也好,萬不可經官,老爺與大爺名聲要緊……老爺與大爺都是高潔之人,犯不著為個奴才,污了名聲……」

「這文過飾非的名聲,不要也罷。父親與我尚恪守律法。不敢有絲毫懈怠;這下邊當差之人,就能如此囂張,置國法家規與不顧,這不是背主是什麼?如此行事之日,就是棄了主僕恩義,是曹家的仇人,不送到衙門,還要污了曹家的地不成?」曹顒看著曹元,緩緩地說道。

「大爺……」曹元喃喃道,有句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原想說,要不要同老爺商議後,再做定奪。但是也算是乖覺,沒有說出來。

他是曹家大總管,看得最清楚不過。曹寅夫婦上京後,雖說名義上曹寅是家主,實際上曹寅早就不理事,任由兒子當家。

這種自污其名之事,也是無奈這舉。只有如此行事,才能殺雞儆猴,使得其他人不敢生出別的心思。

要不然,同其他權貴府邸似的,就算惡奴有什麼不軌行為東窗事發,家主為了名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往後敢借著曹家的勢力,行違法亂紀的,就不是一個兩個。

「胡成如此枉法,曹元身為大管家,少不得要負『失察』之過,責三十大板。總管一職,即日起由曹方暫代。何茂財身為外庄總管,竟然對其劣行不行不問、不察不糾,有『縱容』之過,亦責三十大板,再革錢糧兩年。」曹顒稍加思量,對地上跪著的兩位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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