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市包裝(14)

第二天傍晚,我們稍事修飾,提了兩隻大西瓜,去拜望我從前的老師。其實他們家就在我們家前邊兩棟。

我們發現門框上有按鈕,就按了門鈴。在室內兀然響起的「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聲中,景護士長開了門。她穿著大花布短褲和老式女汗衫撩開紗門上的布簾,同時間:哪一位?

我說:是我,景護士長。

噢!景護士長驚喜交加,扭頭叫道:老肖老肖!

肖老師應聲過來,一看見我們就捂住了胸脯,他打著赤膊,穿一條短褲。

太不像話了!肖老師說:我們太不像話了!你們稍等片刻。

我們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武漢的夏天嘛,暑天無君子,大家都一樣。

儘管我們如此說,他們還是掩上了門。片刻之後,門大開,肖老師景護士長衣冠齊整地在門口迎接我們。肖老師是長褲子和帶摺疊痕迹的綢襯衣,景護士長是漂亮新潮又不失莊重的連衣裙。夫婦倆雖然仍穿拖鞋,但都穿上了襪子。

在握手,你好他好的熱烈氣氛中我們被讓在客廳的圓桌兩旁坐下。頃刻間桌上堆滿了切開的西瓜,冰凍的汽水,冰凍綠豆湯和香煙、煙灰缸。十幾年過去,看來肖老師的家庭與時代一起在進步。住房條件從原來的一問房進步到兩室一廳,客廳鋪著拼木地板,打了蠟,黃澄澄光可鑒人。一台雙開門大冰箱一塵不染,裝飾著桃花檯布。大彩電正在演播某部港台武打片,紅紅綠綠閃閃爍爍,只是聲音被肖老師限制了。

吃吃吃!景護士長說。她又反覆自言自語:真是大叫人高興了。

肖老師說:可不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住的雖不遠,但從時間來說,是太遠太遠了!

我問:肖景呢?

他們答:上夜班去了。

肖景十九歲了,初中畢業後上了護士訓練班,現在在醫院當護士,肖老師談女兒談得和天下的父親一模一樣慈祥和自得。

我和丈夫對望一眼。我覺得我的心像一隻天平,一頭沉甸甸實實在在地放了下來。哦,肖景不是巴音,另一頭同時又懸了上去:誰是巴音?

景護士長說:那天你們怎麼沒來?我熱了肉湯飯菜,你們卻一直不來。我讓肖景去叫你們,你們猜出了什麼問題?肖老師想不起你們的門牌號碼了。

我說:同樣,我們下了樓,我就是說不清你們住哪一棟了。

肖老師理直氣壯了:看看,她們娘倆還使勁埋怨我,說我人老了。其實人類有個共同的特點:在短期內容易忘記最重要的事,是不是你又在某種特定條件下突然記憶復甦了?

我說:是,在副食商店,天在下雨,我穿著拖鞋。

肖老師更加理直氣壯:怎麼樣?我近年正在研究一個與此相關的人體生理現象課題。怎麼是老了!

景護士長說:他這個課題是聯合國資助的。

我問:資助的是美金嗎?

肖老師夫婦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景護士長說:美金不美金的沒什麼說頭。有出息的還是你。寫文章到處發表,真不簡單!我們一直拿你當榜樣教育肖景呢。

我謙虛,說:哪裡哪裡。

談話陷入雙方當面互相吹捧的泥淖,大家都彆扭,談話僵住了一刻。十幾年不曾有機會真正晤面,以為都有萬語千言,可是事實上都只有浮在表面的一套話。我丈夫不失時機地起身告辭:二位老師,我們要走了,家裡還有孩子呢。

他們說:哦,有孩子在家那就不留你們了。今後常來呀。

我們說:常來常來。也歡迎你們到我們家坐坐。

他們說:一定去坐,唉呀,送西瓜幹什麼?

夏天吃個瓜嘛。小意思,夏天吃個瓜。含笑送客,含

笑勸主人留步,平庸的禮儀損害了真誠。我何苦今日費心費神走這一趟!我停住腳,說:哦對了,我想看看肖景的照片,今天我主要想看她。

景護士長略一猶豫,說:行,行,那就再請進吧。

我丈夫說:下次吧,免得又換鞋麻煩他們。

我說:你不懂,我最喜歡肖景了,她小時候我經常給她梳八條辮子。我指著一間虛掩房門的房間問:那是肖景的房間嗎?

肖景的房間打開了。最醒目的是她床那邊的一面牆。牆上全是港台歌星的彩色劇照,每張劇照下面寫著歌星的名字和他們的年齡,血型,星座,身高體重,鞋子尺碼及格言。另有彩筆在歌星的臉前註明對該歌星的評價。童安格:深情專註;梅艷芳:性感多變;姜育恆:淡泊孤寂;草蜢:活潑熱烈;郭富城:歌舞並茂。在郭富城畫像的四周,圍繞著許多鋼筆寫的話:把特別的愛獻給特別的你。你知道我在等你嗎。請允許我給你一萬個kiss!望著這一幫歌星的是一個女孩,她的像片足有兩頁開的日報那麼大。下面寫著:巴音,明天的巨星。

巴音身著長裙,坐在某幢高樓的水箱上。她的長髮飄起,裙裾掩足,下巴朝遠方微翹。數不清的樓房全都在她身後,顯得很渺小。

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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