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四海翻騰雲水怒 第340章 心中有愧

隆安三年六月初六清晨,由羅企生率領兩千六百荊州將士和部曲,在石門城碼頭登陸開始,已經預示著殷中堪對范二的宣戰。

而范二在六月初十派出的對天門、豫章的羅氏和胡氏,以及由甘絛、蔡芝、顧愷之等人率領的各路大軍離開夏口時,已經意味著范二對殷仲堪的打擊做出了快速反應。

而在近幾日之內,江州和荊州的戰鬥已全面升級,僅僅在三日之內就發生了澧水河伏擊戰、襄陽之戰以及江陵突襲戰……

時間很快就到了六月二十六日,這已經是王鎮惡等人全面控制江陵城的第二天了。

此時甘純的船隊也已到達赤壁,相信明天一早就可到達沔口,並與范二對殷仲堪形成夾擊之勢。

當然,或許這僅僅是一種體面的說法,畢竟范二早在三天前便已離開了沔口。——他們之間的距離,已將近八百里!

次日一早,沔水的江面上下起了大雨,而范二的船隊也終於到達了澤口。

澤口在沔水和夏水的交匯處,其西面一百餘里則為華容縣,華容縣最為有名的就是當年曹孟德在赤壁敗逃的行進路徑——華容道。

由江陵而來的偵察兵,正是從華容道過來的。

范二得到江陵傳來的好消息時,自是興奮無比的,因為這也意味著天門郡已定,而甘純的船隊隨時會沿江而上。

如果甘純的船隊,能在一天之內趕到就好了!

這樣的話,就可以與殷仲堪打一場水戰了。

感嘆完這一點之後,范二又不得不正視起江陵的問題來,——儘管王鎮惡按照自己的要求,在第一時間拿下了江陵。

但黎民軍在江陵城是沒什麼基礎可言的。

但凡殷仲堪得到消息回援江陵,江陵城內的百姓大概多半還是會選擇支持他的,到時候王鎮惡憑什麼守住這座城池?

若想保住江陵不失,范二就必須親自趕往江陵。

即便如此,黎民軍現在守住江陵的可能性也不算太大,因為江陵的人心畢竟還在殷仲堪手中。

讓王鎮惡攻打江陵的根本目的,其實是為了圍魏救趙,以此來牽扯殷仲堪所帥的追殺范二的主力船隊,以及殷遹所領的殺向襄陽的大軍。

范二此時既已得到了王鎮惡入主江陵的消息,殷仲堪得到這個消息,也是這一兩天內的事了,關鍵在於他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

殷仲堪得到王鎮惡攻入江陵的消息,的確是無比震驚的,但他做出的應對策略,卻與范二所料有所出入。

殷仲堪並沒有親自趕回援江陵了,而是派桓玄的侄子桓振,率領六千大軍趕回去馳援,他則帶領九千人馬繼續追殺范二。

這個桓振,當年就是桓玄手下的大將,曾經偷襲江陵而被俘虜,但現在卻又成了殷仲堪的大將。

這充分證明了一句話,——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桓振的爺爺是桓溫之弟桓豁,他的父親則叫桓石虔。

桓豁曾任荊州刺史,桓石虔曾任豫州刺史,同時他也是參與過淝水之戰的一員大將。

在此之前,桓溫北伐,桓石虔亦隨軍進攻前秦。

在一場戰事中,叔父桓沖被前秦丞相苻健所圍,快要被俘,桓石虔竟乘馬突入,從亂軍中救回桓沖,竟沒有人敢阻截他,「三軍嘆息,威振敵人」。

因為他的勇猛,對患瘧疾的人大喊一聲,「桓石虔來」,患病的人多數會被嚇好,可見人們對桓石虔的畏懼。

桓石虔的小字,也叫「鎮惡」。

殷仲堪利用桓鎮惡的兒子來攻打王鎮惡,最終會達到預想的效果嗎?

范二對這樣的安排,顯然是喜聞樂見的,他此前還交代王鎮惡見機行事;如果殷仲堪率領大軍回援江陵的話,他可以帶兵退向襄陽,一切以保存實力為主。

而現在,范二倒忍不住有些擔心襄陽了。

襄陽之戰,已經進入到了第三天,黎民軍和荊州軍的碰撞,也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這三天中,荊州軍和他們從附近村鎮和鄔堡中抓來的輔兵,已被殺死了數千人,可他們卻仍然如同飛蛾撲火般前仆後繼,這讓守城的將士們越看越是心驚。

面對著連續作戰不利的現實,殷遹已經氣急敗壞,他終於做出了一個令荊州軍將士興奮無比的命令,——「攻克襄陽之後,先入城者,可隨意掠奪!」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荊州軍聽到這個命令之後頓時又精神起來,「嗷嗷」地叫著冒著槍林彈雨往前沖。

相比於他們的興奮,城頭上的將士們也都急紅了眼。

誰沒有家?誰沒有守護的人?

若是讓荊州軍入城的話,恐怕襄陽城內就再不會有活著的男人了!

此時的護城河早已被屍體填滿,就算是城牆之下,屍骨也是堆起很高。

荊州軍將士索性踩著屍體,或是架著雲梯,或用自製的繩索死命地攀登,可惜他們很快又被城上的亂箭射下來,最終還是加入到城下的屍骨中。

城牆之下,到處都是屍骨和血水,陽光照耀下,發出令人作嘔地氣味。

因為三伏天的緣故,城下的屍體沒兩天就已腐爛不堪,當雙方罷戰之後,蚊蟻蒼蠅嗡嗡飛舞,整個戰場便如人間地獄一般。

這在殷遹眼中,同樣變成了凄迷的紅色。

城頭上的將士望著城下的荊州軍有如野獸般衝來,已經連續射了三天弓箭的手臂早就酸麻無比,可他們一聽到荊州軍喊出的口號時,卻又只能麻木地再次拿起弓箭。

不時有衣衫襤褸、赤手空拳的鄉民向襄陽城挺進,他們的身後則是舉著屠刀的荊州軍將士……

理所當然,這又是一波炮灰部隊。

看著緩緩逼近的敵人,城頭上驀然鼓聲大作,城門樓上早已經殺紅了眼睛的將士們,頓時倒下了無數滾油,城下的平頭百姓躲避不及,被燙的慘叫連連。

城頭上的將士們卻將燃著的火把往下丟去,城下轉瞬變成了一片火海。

殷遹再一次命令停止進攻,荊州將士紛紛後退,可火海中的百姓卻渾身上下冒著煙火;他們雖是奮力嘶叫,卻也只能頹然倒地,最終被燒成焦炭。

征戰雙方沉寂下來,他們凝視著火焰中的魅影,傾聽著如同地獄中傳來的慘叫,眼中卻沒有任何憐憫之意;因為他們都知道,下一個如此哀嚎的很可能是自己。

戰場上,沒有任何憐憫可言……

翌日,新的一天再次到來了,此時陽光未升,天邊剛剛出現了一絲魚肚白,地上的大火還在熊熊燃燒。

殷遹還是沒能攻下襄陽城,他準備的攻城器械雖有不少,可襄陽城畢竟太過堅固,他急功近利想要攻克,並非易事。

荊州的將士們雖貪財好利,可久攻不下,難免疲憊,除了幾個放哨的士卒外,其餘皆是呼呼大睡。

守軍亦是疲憊不堪,連日的征戰使得他們甲胄不敢離身,更多的還是拄著槍矛蹲在牆角打盹。也有幾個雖盯著城下的動靜,可雙眼紅絲,顯是很久沒有睡過好覺。

守城的將士多數是由江州來的,他們並不知道襄陽城對范二意味著什麼的,但他們知道但凡殷遹率軍入城,城內的百姓就沒有任何安全可言了。

無亂是胡人還是漢人,侵略者都是可怕的,尤其是沒有任何下限可言的殷遹。

當殷遹喊出「入城後可隨意掠奪」之後,這句話便傳遍了整個襄陽城,這也意味著無數漢子自願加入了守城的隊伍。

這些守城的將士們,他們的親人或在襄陽,或在周圍縣鄉。

這幾日被驅趕過來的百姓無數,有的已經死在城下,有的就算沒死,這刻也是在殷遹的控制下多半生不如死……

守城的將士有的雙目紅腫,卻是傷心偷哭的緣故。

隨著突然出現的腳步聲響起,一些將士霍然驚醒,或持槍或拿刀準備開始新的戰鬥,可當他們看到來人是顧愷之和陳遺時,都急忙放下了手中的兵器,低聲招呼道,「參軍、陳主簿……」

顧愷之此時亦是滿眼血絲,他顯然從未經歷過如此慘烈的戰鬥;在此之前,他顯然是嚮往過戰鬥的,要不然他就不向范二請纓來鎮守襄陽了。

可讓他意料不到的是,他需要面對的敵人卻不是後秦軍,而是自己的同胞,——荊州軍!

荊州軍的手段,同樣令他難以想像!

顧愷之看著眼前的幾個將士要叫醒身邊的其餘人時,頓時揮手阻止道,「讓他們再睡一會吧,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

將士們肅手而立,他們也不知顧愷之和陳遺此時是未睡還是才起。

但無論如何,他的出現總是令將士們感動的。

「守城的兄弟們,我顧愷之心中有愧呀。」顧愷之長嘆了兩句,眼中竟流下了淚水。

眾人皆是一愣,站於一旁的陳遺卻忍不住問道,「參軍何出此言?您帶領我們固守襄陽,也算是保家衛國,何來有愧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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