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四海翻騰雲水怒 第282章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隆安二年十月的最後一天,范二一行終於在離開尋陽半個月之後,進入了闊別兩年的吳郡城。

在先後兩年中,吳郡城的大小並沒有任何變化,城內的百姓也只多不少。

只是因為孫恩之亂的緣故,往日隨處可聞的百姓們的歡聲笑語卻莫名消失了,他們此時即便還有短暫的歡樂,心中也必然會莫名想起近在咫尺的孫恩亂軍來。

當初孫恩第一次作亂時,正好是秋收時節,城外的百姓為了躲避亂軍和北府軍的劫掠,只得逃入城內或躲入山中。

田間地頭的莊稼雖已成熟,卻無人收割,糧食產量因此而大幅度降低。

進入冬季之後,三吳地區缺糧的問題開始逐步顯露出來,百姓們已經開始動用備荒的糧食,接下來他們所要面對的,便是買高價糧或是無糧可買的窘境了。

只要想想再過一兩個月就要面臨餓肚子的危險,誰還能笑得出來?

不過,袁崧聽說范二大張旗鼓地帶領四五百人叩關,並以向自己的女兒提親為借口請求入城時,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他走出了客廳,對范二降階相迎,後者再次見到他時,卻以為自己正在夢中。

儘管袁崧的辦公地點和住處,已經從吳國府搬到了吳郡郡守府,可袁崧依然是忠厚長者,他對范二的態度也同樣是溫和的。

可他也老得太快了吧?

當初還花白的頭髮和鬍子,如今已是全白,當初還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如今卻有些萎靡。

儘管他強制振作了精神,范二又怎能看不出來?

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孫恩之亂?因為朝廷給了他太多的壓力?

范二沒有繼續思考下去,而是快步走到袁崧近前,大禮參拜起來,「袁……府君,一切還好?」

「一切都好,你的到來實在太讓老夫意外了!」袁崧做了個虛扶的手勢,隨之又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並肩走入屋內。

客廳里有一個燃燒著煤球的火爐,由此也可看出,豫章人的生活方式早已影響到了吳郡。

但屋內的亮著的燈卻實在太寒酸了,燃著的火苗充其量不過蠶豆大小,更因為兩人的走動而搖曳起來。

屋內的幾盞燈,並沒有使用上豫章出產的廉價玻璃燈罩。

兩人落座之後,袁崧剛才的激動似乎也消失了大半,他一邊示意范二先用茶又一邊張口道,「不知安彥這次回吳郡走的是那條路?路上可還好走嗎?」

范二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原本是打算沿江走京口入江南河的,可差不多走到姑孰時才發現大江上又禁航了,所以就繞道蕪湖從溧陽過來的,路上不算太好走,常常需要下船將船推著走,所以比原計畫的行程晚了好幾天。進入義興之後,所見都是一片破敗荒涼,老百姓們實在太慘了……」

「是啊,米賊到處奸淫擄掠,毫無節操也就算了,可那些北府軍同樣如此,實令我刮目相看!可你怎麼會選擇這種時候回來呢?你難道不知朝廷那些人對你的心思嗎?」

袁崧用「米賊」來代指「孫恩所領的五斗米教徒」,還是感覺特別貼切的。

至於袁崧的後面的兩個問句,從表面上看是關心范二的安危,實際上卻是想旁敲側擊地坐實他的心思。

你剛才不是說了求親而來嗎?咱們接下來就先聊聊求親。

范二哪能不知袁崧的心思?遂有些熱切地說道,「誠如剛才我對李都尉所言,我這次回來,是特意來找您提親的,希望您能成全我和皙兒。」

袁崧笑了起來,又搖頭道,「你們兩啊……我何嘗不希望你們早一點修成正果?可你知道的,我早已將決定權交給皙兒了啊。」

「那我待會親口跟她說吧。」范二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不只因為他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還因為他覺得在這種時候說兒女情長有些自私,遂又看著袁崧問道,「不知……會稽方面的局勢如何了?」

「高雅之前幾天主動出擊攻打孫恩佔領的上虞,結果大敗而回,最近這幾天孫恩便殺向了山陰,好在孫無終在外與山陰城互為犄角;孫恩想要奪回山陰幾乎是不可能的,可孫無終和高雅之想反攻出去又談何容易?這仗打得越久,老百姓就越遭罪,希望朝廷能早一點派遣劉牢之親自領兵來討吧。」袁崧悵然道。

范二當即安慰起來,「高雅之不是劉牢之的女婿嗎?他這次被孫恩欺負得這麼慘,怎麼可能再袖手旁觀?」

袁崧聽到范二說起「女婿」二字時,當即欲言又止,神色也有點黯然,好一會才點頭道,「你說得不錯,朝廷又何嘗坐視米賊壯大?所以劉牢之應該在這幾天內就會南下了,孫恩很快會再次逃入海盜,可這畢竟是治標不治本啊,誰敢保證他們兩個月後不會再來?更重要的是,各地的儲備也都不多了,如果糧荒全面爆發出來的話,三吳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城內還有多少糧食?府君打算怎麼辦?」

「府庫中的存糧,能讓城內的百姓堅持到過年就不錯了!我也正是不知怎麼辦才好,所以最近愁的……」

如果是其他地區遭遇糧荒,朝廷顯然會理所當然地將三吳的糧食調往災區,可三吳遭遇糧荒的事卻是頭一回碰到啊!

大江上游的江州和荊州今年倒都是豐年,可這兩地一直在窺視京城,他們怎麼可能伸出援助之手?朝廷要是向他們伸手要糧,不是相當於嘲諷他們嗎?

作為真正的江州之主,范二倒是有心資助三吳地區,可朝廷會讓江州的船駛往三吳嗎?

最重要的是,范二此時也正在備戰備糧,這種時候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啊。

袁崧對江州和荊州的情況當然是知道的,他要不是意識到江州的糧食很難進入三吳,又怎麼吝於對范二開口呢?

為了救百姓於水火,袁崧是不會在意他這張老臉的!

可問題是……

范二低著頭思索了好一會,這才分析起來,「聽您這麼一說,吳郡的糧荒在兩個月之後就要到來了?其餘會稽、臨海、吳興等地只怕來得更早,徐州至少有一半的百姓會面臨饑荒,三吳地區的饑荒又必然影響到京城!朝廷是不可能從荊州和江州調來糧食的,而從豫州、兗州等地調來的糧食也有限,他們肯定先得緊著京城的官員和百姓吧?三吳的百姓只能自救了!」

袁崧對他的分析無奈地點了點頭,又有些頹然地問道,「自救?我當然知道朝廷無暇顧及我們?可這自救……」

「打土豪分糧食顯然是最快捷的辦法,可這辦法跟米賊何異?其餘的,諸如派遣商人到各地緊急調糧等辦法似乎都不可取,因為長江的水道已經被封鎖,就算能收到糧食也運不回來;更何況各地都嗅到了戰亂的味道,這種時候應該不會有人再出手糧食了。」范二將最糟糕的情況說完之後,這才總結道,「想要自救,只能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了。」

「怎麼個吃法?」

「舊上海的百姓因為遭遇荒年,只能靠吃陽澄湖大閘蟹充饑度荒年。」

好吧,現在還沒有「上海」、「陽澄湖」這兩個地名,所以這個梗一點都不好笑。

看著袁崧茫然不解的樣子,范二只得將自己的那點惡趣味收起來,掰著手指說道,「有兩種辦法,一是到海里捕魚,府君大概不知道海里有一種名叫『鯨魚』的大傢伙吧?這種魚長達十餘丈,其體重可以達到十萬斤,相當於近千頭牛的重量。如果讓將士們駕船出海捕撈鯨魚,按三天捕撈到一隻,也足可解決吳郡百姓的糧荒……」

「十餘張!」袁崧倒吸了一口涼氣,又繼續追問道,「你說這種魚叫精魚?成精的魚?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莊子在《逍遙遊》中就說過了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原來你說的是鯤啊?」

「是啊,在《漢書》中也有出處,卷二七《五行志中之下》中記載:「成帝永始元年春,北海出大魚,長六丈,高一丈,四枚。哀帝建平三年,東萊平度出大魚,長八丈,高丈一尺,七枚,皆死。』」

袁崧當即引經據典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了潘岳《滄海賦》中的『吞舟鯨鯢』,以及左思《吳都賦》中的『長鯨吞航』,還有《易傳》和《淮南子》,說的是『海數見巨魚,邪人進,賢人疏。』及『鯨魚死而彗星出』……」

「所以?」范二裝出一副耐心傾聽的樣子,心中卻急得要吐血。

我的袁府君啊,咱們現在不是考據鯨魚的來歷和象徵意義好吧?

袁崧緩緩道,「所以,咱們不能捕殺鯨魚!因為,《黃帝占》曰:『彗星出見,其國大人亡。』」

額……

范二氣得差點當場噴出一口老血來,人家拐彎抹角了半天,原來這包袱埋在最後一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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