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此間少年 第15章 第一隻門下走狗

劉主簿一心只為取火,並未聽到范二的招呼。

他正試圖靠火刀火鐮砸出來的那點火星,點燃手裡那把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柴草;可火鐮上刻著的紋路早已被磨得平滑如鏡,火石只如蠶豆般大小,再加之疾風凜冽,想取火談何容易?

想著劉主簿屋中連火都沒有,范二先就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劉主簿卻一個不小心,他那粗大的手指頭重重刮在火鐮上,指甲蓋都被刮翻過來;他嘆了口氣,失望地將那蠶豆大小的火石狠狠扔向遠處,隨之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似乎又意識到屋中沒火不行,劉主簿忙忙起身去尋剛扔出去的火石。

想不到曾為主簿的他竟如此落魄,又想起另一個時空中大學畢業後到處找不著合適工作的自己時,范二不由提高聲音再次叫道,「劉主簿?」

劉主簿訝異地回過頭來,便見不遠處站著一個身形高瘦的少年,身披斗篷手握長劍的裝扮實是奇葩,卻又似乎在哪見過一般。

待看清范二身邊圓潤的小胖子時,劉主簿終於想起了早上在鞋店受辱的事,隨之手足無措起來,「您認錯人了吧,在下並非什麼劉主簿。」

范二當即表明身份,「在下范逸之,就住在前面拐角的范府。范某實在不忍看龍游淺水的事,在鞋店聽說你手頭拮据時,我就想出手援助了,只是怕傷了你的面子。後來打聽出你我還是街坊,這才過來看看的。」

范二說話時,阿仁已經打開了手上的包裹,裡面正是劉主簿定做的三雙新鞋。

「我哪有什麼面子?」劉主簿一聲嘆息。

范二並不接話,只是解釋道,「這是你定的鞋子,我一併帶來了。」

范寧被王凝之彈劾的事在京中被傳得沸沸揚揚,范二自報家門倒也不算是自抬身份,可劉主簿對他的好意還是充滿了警惕。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莫名其妙的愛。

看了看阿仁手中的鞋子,劉主簿站起身,搖頭道,「無功不受祿,你們走吧。」

范二定定地盯著劉主簿,咄咄逼人道,「名教豈為我輩而設!劉主簿是要侮辱在下嗎?」

不為俗禮所縛,正是林下之風,放達和任誕才是這個時代最被人稱道的名士風度。

范二說的是,我把你當名士看,你卻扭扭捏捏的,難道是我看錯人了嗎?給不給我面子,你看著辦吧!

劉主簿卻不為所動,冷冷道,「你很無聊。」

范二能感受到他的憤怒,嘆氣道,「算我無聊好了,那我再問你一個無聊的問題好嗎?你的官職不是主簿嗎?怎麼混成這樣了。」

這話問的,可謂無禮了,劉主簿自能聽出激將的味道,遂反唇相譏道,「得了官位就是一輩子的鐵飯碗?你們家老幾位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范二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宦海沉浮才是官場的主旋律啊,這也怪不得自己的便宜老爸和便宜叔祖父吧?

卻又聽劉主簿嘆氣道,「我之所以不做主簿,卻是因為主官的侄女。」

「啊?」范二聽他這麼一說,思想馬上邪惡起來,同時對他露出鄙夷的目光。

這貨是個禽獸?他把主官兄長的女兒怎麼了?

劉主簿一指倒塌的草屋,慘然道,「她成了我的妻子,跟著我挨餓受凍,現在又突然得了病。」

原來是為了愛而被炒魷魚嗎?這放在後世可是一段佳話啊!

也因為他的妻子出身高門,嬌生慣養,所以連繡鞋都不會,這才有他去鞋鋪買鞋的事吧?

勾引上官的侄女,又是寒門娶士族,從此被士族打壓,這也就理所當然。

范二腦洞打開,很快理清了事情的大概,又看到三雙鞋子中有一雙屬於小孩子的,遂又好奇地問道,「你成家也有四五年了吧,就沒試過別的行當來養家糊口?」

「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吃,所以離職後就開了家酒肆,卻在兩個月前遭了一場大火;我本沒什麼積蓄,妻子在前幾天又得了病……」

阿仁適時地插了一句,「我最大的愛好也是吃。」

啐了一口打岔的阿仁,范二當即責問起劉主簿道,「君子遠庖廚,你親自下廚時就破了俗禮!你為了生存連君子都不做了,唯獨無法接受好心人的饋贈?」

劉主簿怔在當地,不知如何回答。

他自己可以把尊嚴看得比生命重要,可加上屋中那個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女人的生命和只有三歲的女兒的生命呢?

范二就像老天爺一樣突然降臨到自己身前,還處處表現出對自己的關心。

這到底是在夢中?還是這少年別有所圖?

自己又有什麼能讓人家圖謀的?

看著劉主簿仍是油鹽不進,范二忍不住將他推了一把,恨鐵不成鋼道,「還愣著幹什麼?快把嫂子背上,先去寒舍住下吧!我家雖也不大,客房倒還有幾間。」

想想女人的身體,劉主簿終於硬著頭皮返回了破屋中。

范二還想著跟他進屋,阿仁卻輕輕拉住了他,他也意識到劉主簿的妻子尚在病中,自己進去實是不便。他立在門口,便聽到劉主簿夫妻商量起自己的相邀之意,女人似乎顧慮重重,小女孩倒是充滿嚮往。

過了好一會,劉主簿終於抱著裹在被褥里的妻子矮著身子出了門,後者只露出半張秀美的臉,臉色紅如胭脂。

劉穆之之妻對范二笑了笑,算是致意,還有一個小女孩緊隨其後,緊緊抓著父親的衣服。

「我們早就想過離開這裡,卻因囊中羞澀而不知何往,公子肯出手相助,仆沒齒不忘。」劉主簿滿懷感激地對范二說了幾句,又補充道,「我們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也不值幾個錢,回頭再來取便是。」

「那咱們走吧。」范二點點頭,伸手抱起了劉主簿的女兒,轉頭對阿仁道,「你去幫劉主簿拿行李,這地方還是不要再回來的好。」

阿仁領命進去,拿了行李後一路追著范二回到范府門口,此時土生剛剛把門打開。

范二親自給劉主簿一家安排了客房,土生的女人不一會便送來了炭盆等物,又從劉主簿手上接過了照顧他妻子的重任。

在范二的催促下,劉主簿冒著風雪出門請郎中去了,靜下來的范二又由他的遭遇想到京城中的其他窮苦百姓,也不知有多少房子會被這暴雪壓塌。

如果被大雪壓塌的房子成了規模,除了那些遭遇這不測風雲的百姓遭罪外,京城的相關負責人也會被追責,身為丹陽尹的王國寶自是難咎其責。

想到這個可能後,范二趕緊研了磨,把自己所見和所想寫成了信,吹乾後便讓周如海冒雪送往藍田侯府。

做完這一切,來給劉主簿的女人看病的郎中也走了,好消息是她的病並不嚴重,只要吃兩副葯再靜養幾天就不妨了。

劉主簿給妻子餵過葯,終於放下心來,他認真整理過衣衫,便前往范二屋中正式拜謝。

范二通過與劉主簿的交談,總算了解了他的際遇。

劉主簿本名劉穆之,字道和,小字道民,現年三十五歲,先祖是漢高祖劉邦庶長子劉肥。

范二對後半句是持保留意見的,畢竟明白人都知道皇室的繁殖能力。——明初時,朱元璋一家僅僅只有五十八口,明朝滅亡前皇室人口則超過二十萬人。——漢朝統治時間比明朝更長,亭長劉邦家也比農民朱元璋家的人口基數更大,到漢末時劉邦家族沒有五十萬也有四十萬人吧?

匈奴劉淵都能和劉邦扯上關係,其他姓劉的自稱劉邦後代,又有什麼奇怪呢?

劉氏在漢朝時是皇族,劉穆之的先輩也曾闊過,但也僅僅是曾經而已;他從出生到現在一直處於吃了上頓沒下頓、半餓半飽的狀態。

劉穆之出身平民,卻從小就是吃貨,當他讀到「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時,大概也會食指大動心嚮往之吧?

六年前,琅琊內史江敳把劉穆之闢為主簿,他因經常出入江家而與江敳的族人江嗣之女邂逅,然後江氏女便如當年的卓文君一樣跑到了劉家。

奔三的窮漢子突然得到妙齡白富美的垂青,劉穆之當時的心情自是可想而知了。

悲劇的故事有千萬種,幸福只有一種。

有情人終成眷屬似乎是完滿的,但劉穆之高攀江氏的行為又怎能融於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劉穆之理所當然失去了工作,從此再無人徵辟他。

為了生存,劉穆之只能當壚賣酒,以一個吃貨的面目做起了屬於自己的買賣;可他並沒有技術,江氏女也沒有卓文君一樣的琴技,他們的生意只能用慘淡經營來形容。

這樣的日子平靜地過了四年,直到他們的酒肆在兩個月前被一場大夥殃及,劉穆之拼了命也沒搶出多少傢具。而後他便租住於此,靠給別人抄抄寫寫維持生活,可讓他抄抄寫寫的人又有幾人?

劉穆之因立冬到來而給家人置辦冬鞋,又因妻子突然生病和房屋倒塌的雙重威脅而甘冒被辱之險討要定金,這才有了與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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