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此間少年 第11章 還有誰可救范寧?

蜜香紙上,兩行端莊大方的小楷分外刺眼,——「人品尚可入目,文武還需勤修。」

看著范二拿著信箋發愣,甘夫人心中亦是痛苦無比,語聲發澀道,「袁氏女郎也不算是完全拒絕,要是再提親的話……」

范二搖了搖頭,「她之所以沒有拒絕是還不知范家發生的倒霉事,現在還是先考慮營救叔祖父吧,我無法將兒女情長放在心上。」

甘夫人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心中也就徒留遺憾了。

范二卻忽然發現信箋上有一滴淚痕。

這是袁皙兒的眼淚嗎?

誰說袁家還不知范寧要被罷免的事呢!

想著梨花帶雨的袁皙兒,范二這一晚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翌日,已經收拾好心情的范二在甘夫人的淚眼中上了牛車,駕車的是護院周如海,書童阿仁自也追隨在側。

四百餘里的路,在范二眼中不過一兩個小時的車程而已,可范府上下都依依不捨的。想想也是,現在的交通工具只是牛車,要是能把牛換成馬,世界觀就都不一樣了。

整個晉國,又能找出幾匹馬呢?

這個悲催的王朝,皇家專用的衣車、書車、軺車、葯車、畫輪車等都是用牛來拉的,就連帝王外出巡幸也乘牛車。即便曾經的全國首富石崇,其豪華用車也是牛車。石崇與王愷出遊,「爭入洛城,崇牛迅若飛禽,愷絕不能及」,可見石崇與王愷坐的都是牛車。

也有用羊車代步的,但羊的步子更小,美男子衛玠就是乘羊車進健康城被看死的。

想要乘馬,從軍是唯一的途徑。

不過,現在軍中的馬多半來源於淝水之戰的繳獲,這些老馬還能拉得動車嗎?

四百餘里的路程,范二整整在路上耽擱了六天,直到十月二十七日午後才遠遠看見京城的南籬門。

六年後重遊舊地,范二卻沒有懷舊的心思,以後世的眼光看,這個在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不過如此。

畢竟健康城的人口也就百萬出頭,僅僅屬於後世的三線水準罷了。

范二遠遠看著用木柵欄搭建出來的京城外郭牆,不由為這東晉特色而恍惚,怕是除了這個時代外再沒有哪個王朝用木柵欄當城牆了吧?

因此這門也稱南籬門,進門之後便是南北向的朱雀大街,寬達三十丈。

朱雀大街直通皇城,街兩側為長干里、小長乾和東長干;再往北走,從大街上就能看到西市口,以及東面的烏衣巷。

烏衣巷是三國時吳國戍守石頭城的營房所在地,因當時的將士身著烏衣而得名,入東晉後便大半被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佔據,太原王氏的舊宅也在巷中。

這樣敘述似乎有些語誤,非得詳細劃分的話,太原王氏共有三個分支。

最大的一支是范二的親戚,也就是王坦之這一支,這一支中王國寶兄弟幾個都是不折不扣的道子黨,只有他反覆無常。

第二大的是王蘊一支,王蘊的女兒嫁的是皇帝司馬曜,所以他的兒子都是帝黨,這一支的代表人物是王恭,他掌握著戰鬥力最強大的北府兵,謝玄曾在十二年前以八萬北府兵戰勝了前秦百萬大軍。

還有以王緒為代表的另一支,司馬道子娶的便是王緒的姐姐,因此這一支也是道子黨,且實力膨脹很快;因為殷中堪的挑撥離間,王緒與王國寶產生間隙,如今更是政見不同了。

為了分出正庶,同姓之間往往有隙,太原王氏三個支脈互相不服,太原王氏與琅琊王氏亦是不相為謀。

同樣的道理,同屬慕容氏的後燕滅起西燕來,也是毫不手軟的。

不過,太原王氏宗族間從暗鬥變成明爭,多半還是謝安在二十年前一手策劃的。

為了平衡各方勢力,當時最盛的陳郡謝氏和譙郡桓氏都不適合做外戚,漸漸沒落的琅琊王氏,卻因王珣王珉兄弟與謝氏女離婚而與謝氏徹底決裂。

謝安和桓溫為司馬曜選皇后,只能選擇第二等士族了。

與陳郡謝氏結成同盟對付桓氏的太原王氏,理所當然是謝安的首選,選王蘊之女而非王坦之之女的原因則是,——一是照顧桓溫的顏面,二來是謝安想在太原王氏蕭牆之內造成分裂的兩派,以防太原王氏快速膨脹。

從目前的結果看,謝安顯然是合格的圍棋高手!

相對於太原王氏各支的紛爭,范二當選為順陽范氏的族長就毫無爭議了,這同樣也說明了范氏人丁凋零,族人出了事就只能自己去扛。

修鍊自己、壯大家族,這才是最應該考慮的事情啊,但現在最緊要的還是保住范寧。

胡思亂想間,范二一行便到了京中的范家舊宅門口,這宅子離著西市後門只有一兩里地,離瓦官寺也不算太遠。

看著宅子門前冷落,范二揮手讓阿仁下車拍門。

拍了小半天才有一個半大的女孩小心地開了側門,怯生生地問,「這兒是范府,請問郎君所為何事?」

一口地道的丹陽腔,倍兒婉轉。

阿仁大咧咧地回道,「是范府就對了,快讓你父親來大開中門,就說二公子進京了。」

「凈整這些虛的幹嘛?咱們又不是衣錦還鄉,低調點不行嗎?」范二適時地下了車,從後面拍了拍阿仁的肩膀。

「那你們先等等。」小女孩似乎並不知二公子是什麼鬼,「咣當」一下就把門關上了。

又過了一會,一個年近四十的漢子重新打開了門,阿仁歡喜地招呼起來,「土生叔,快給二公子開門。」

門內的范土生從小追隨的是范寧,一直跟在後者身邊辦差,卻因護主而被人打折了腿,如今走路還一拐一瘸的。

范寧自然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進京後就讓人給土生說了媳婦,又給他在府中安排了輕鬆的活兒。

到范寧再次出京時,土生已是拖家帶口了,只是因為腿腳不靈便,才被留了下來。

土生也是范二的遠房親戚,與阿仁的血緣似乎更近些,所忠的主子是范寧,對從小鼻子就長在腦門上的范二自是沒什麼好感。

儘管如此,土生也還知道主僕之別,非要大開中門迎接范二才罷。

范二本就輕車簡從,又沒有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的心思,哪肯隨他?

及至側門大開,范二見土生身後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孩童,長得粉嫩可愛;由此,竟不由想起自己六年前出京時的情景來。

大約,眼前的孩子當時還沒出生罷?

范二沒話找話地閑聊家常,「土生叔孩子都這麼大了啊,都叫什麼呢?」

范土生的聲音冷冷的,「這丫頭叫金枝,今年九歲;小子叫金韭,五歲。」

額,土生金的節奏嗎?還好女娃不叫金蓮,男娃不叫京巴……

范二在心中對兩孩子的名字吐槽了一番,於土生的冷淡倒不太放在心上,自來熟並非國民的主流,慢熱才是王道。

儘管態度有些冷淡,土生做事卻是本份的,范二回到十歲時所住的屋子時,竟一如當日。

「公子,您住這還是……」土生站在門邊,適時地提醒了一句。

「還住這裡罷。」范二能夠理解土生的意思,但他有自己的堅持。

今時已不同往日了,十年前范二的爺爺還在,范二的父親范弘之尚在,如今一切皆由范二做主,他亦可登堂入室了。

成長的代價在於祖父和父親的老去,這也蠻沉重的。

范二施施然端坐於榻上,開口吩咐道,「土生叔先去給我燒些泡茶的水來,阿仁和周叔你們去藍天侯府下帖子吧,明天中午我就去拜訪姑奶奶。」

藍田侯府便是太原王氏的莊園,由王國寶的祖父王述在四十年前所建,但王家的爵位卻繼承自王承。

王承曾被推許為東晉初第一名士,聲望尚在王導、衛玠、周顗、庾亮等人之上。

土生過了半刻才把熱水送來,但范二可以明確地感覺他對自己的態度親熱了許多,不用說就知道是阿仁那張大嘴出賣了范二此行的目的。

不過,讓土生知道自己是為營救范寧而來也沒什麼壞處,至少可以和他愉快地相處了不是?

范二喝完一碗茶的功夫,便把營救范寧的事捋了一遍,終於找到了突破口。

現在能夠救且願意救范寧的,大概也只有王國寶了,可笑的是范寧還是因為得罪了他才自請去豫章的,要不然也不會犯下如今的事了。

王坦之共有四子,長子王愷和次子王愉都是庶出,只有三子王國寶和四子王忱是正妻范蓋所生,因此王家的藍田侯爵位也就落到了王國寶頭上。

王忱已故,如今太原王家掌權者中與范家有血緣的就只有王國寶了。

范寧當日得罪的王國寶還是司馬道子的黨徒,如今王國寶卻倒向了皇帝,後者甚至答應讓二皇子司馬德文娶王國寶之女為妻,儘管這兩孩子現在都不滿十歲。

王國寶成了皇帝的心腹,也就不存在與范寧政見相左的原則性問題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