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此間少年 第6章 贈劍

遊俠兒的地位,可謂江河日下。

早在春秋戰國時期,遊俠兒是義氣高標的代名詞,太史公曾把他們寫入《史記》;到了漢末,遊俠兒便成了袁紹曹操之流,於是班固也只能譏史公「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

可誰能想到,如今的遊俠兒竟成了地痞無賴的代名詞?

奇怪的是,在西漢時專門由宦官擔任的中書令,如今卻變成了最清貴華重的職務。

不是我不明白,實在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

被袁崧一頓數落,范二頓時難堪起來,儘管魏晉風度講究笑罵由人,可他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年輕人啊。

劉華強曾憤怒地說,「不氣盛叫年輕人嗎?」

范二的情緒也瞬間被點燃,面容一僵後,彎腰向袁崧行了一禮,朗聲道,「袁公的求全之毀,學生銘感五內,但學生聽過這麼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果袁公沒別的吩咐,那在下告辭。」

范二故作平靜地說完這話便轉過了身子,這兒太過壓抑,實非久留之地。

「還是有些脾氣的嘛。」袁崧對范二的犯擰不以為杵,反倒很欣賞這種血性,先在心中默默點了三十二個贊後,又戲謔道,「你這小兒,你倒說說有什麼志向。」

「在下的志向是,——文能提筆控蘿莉,武能床上……」范二頭也不回地四十五度角看向天空,悠悠地把話說了一半,又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這都什麼跟什麼嘛,怎麼能把自己上輩子的齷齪思想帶來這個毫無污染的時代呢?

不是說好了純潔的古代生活從昨天就開始了嗎?

「嗯?」袁崧聽不懂范二的胡言亂語,只是皺了皺眉。

范二只得收拾情緒,迴轉身對袁崧拱手道,「祖輩尚不畏斧鉞,學生又豈懼刀槍?學生也想學學曹魏武,既可橫槊賦詩,又能齊家治國。」

范二的先輩中,范汪、范寧、范弘之都是因為諫言而被罷黜,正是盡忠的表現,范二如今表明自己學不來他們忠言諫語,卻願意向曹操學習。

這一番話,也正是對袁崧剛才所謂的「不能繼承祖先遺志」和「遊俠兒」的正面反駁了。

袁崧聽范二怒氣沖沖地表明志向,又不由點了點頭,要學曹操橫槊賦詩、齊家治國?不錯,很不錯!

「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如今不正是亂世嗎?

不管許子將對曹孟德的評語如何,袁崧對范二的表現還是極為滿意的,他的臉上無悲無喜,只是出語道,「理想很豐滿,那你讀了什麼書?可能吟詩做對?」

范二點了點頭,認真回應道,「前幾天剛讀完《榖梁傳集解》,至於吟詩作對什麼的,那都是小道,學生也略懂略懂。」

袁崧一時無語。

范二所言的《榖梁傳集解》,全名《春秋榖梁傳集解》,正是他的叔祖父范寧的作品。

人家范二不僅把先輩讀過的書都讀了,而且把先輩寫的書也讀了,這話還是對自己剛才所謂的「你不遵祖先遺志」的有力反駁嘛。

這小子很記仇嘛,真是完美的一擊!

還有,袁崧深通音律,也常常以填詞唱曲為樂,現在卻被眼前這小子說是小道!

看著三丈外的范二一副大仇得報的小人得志樣,袁崧氣得暗暗咬了咬牙,「老夫倒想看看你所謂的小道學得如何。」

這是要考究自己嗎?范二有些後悔自己的咄咄逼人,也不會因此怯場,「請先生賜教。」

既然是考究學問,官職什麼的就先放一邊,剩下的只有前輩晚輩先生學生了。

袁崧點點頭,略一思索,便開口道,「兩猿截木山中,看小猴子怎樣對鋸(句)?」

這是罵自己身材消瘦嗎?

范二想了片刻,朗聲答道,「一馬陷身污泥里,問老先生如何出蹄(題)。」

范二的回應中沒有半個髒字,袁崧卻很快感覺了出來,他也意識到眼前這孩子的確是才思敏捷,只是鋒芒還是有些外露。

真是個妖孽!

有了這想法,袁崧很快又想出了第二個對子,「老夫還有一句上聯,『國之將亡必有』。」

「那我的下聯是,『老而不死是為』。」

袁崧的上聯出自「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范二的下聯則截自「老而不死是為賊」。袁崧本想用《中庸》斷章取義指出范二是個「妖孽」,卻反被後者引用了《論語》罵為「老賊」。

兩人一來一往,都是引經據典,罵人不帶半個髒字,就算謝安范寧陶潛等文學名士在側,也只會暗呼「快哉」!

僅僅只是兩句對子,袁崧已大略看出了范二的才思敏捷,他心中雖有被小輩在小道上壓倒的些許不郁,更多的則是為范二懷才卻寂寂無名而不平。

「倒也有些狂妄的本錢了,可聽說過『小時了了(伶俐),大未必佳』之典?」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後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

聽范二朗聲背出這時還沒出現的《世說新語》上的掌故,袁崧對范二的才學算是徹底折服了,又做出最後的掙扎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又當何解?」

說到底,袁崧還是覺得范二的鋒芒畢露有些過分了,這也是范氏一門幾乎全被罷黜的根源。

范二也不知袁崧是好意還是譏諷,便用自己的話說道,「便是老子說的,『道可道,非常道』,亦是『佛曰,不可說』,亦是夫子說的『君子慎言』……」

「用《莊子》的原句,又當怎麼說?」袁崧點點頭,又有些期待地繼續追問道。

「《莊子·知北游》有雲,『辯不如默,道不可聞;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君之才學,不下乃父,志亦不下乃父,妙極!」袁崧首次對范二用了「君」字,誇讚之語亦來自內心,說完這話後又喊了一句,「來人,將我的佩劍取來。」

范二兩世為人,與袁崧的對答中對子的答案源於范逸,對策則功在范逸之,能得到袁崧的高看,也算是僥倖。

范二聽了袁崧的誇讚,又不知他取劍來是什麼意思,心又忐忑起來。

兩人互相對望,默默無語,直到袁崧接了佩劍,范二才開口問道,「府君這是?」

袁崧不語,拿著佩劍緩緩走向范二,而後手持劍鞘把劍舉到後者身前,鄭重其事地說道,「剛才領教了你的才學,又得知了你的志向,我很看好你。此劍名為江流,雖不是什麼名劍,但我已佩戴三十年;今贈於你,希望你能滌盪江湖,實現自己的抱負。」

晉庭南遷江左,名士風流才是這個時代的主流,他們佩戴的耍帥道具不是鵝毛扇加牛尾巴組成的麈尾,便是能夠遠傳到島國的摺扇,還堅持佩劍的有幾?

袁崧的佩劍,實在是太珍貴了。

范二聽著袁崧的勉勵,彷彿看到了夢裡那個白鬍子爺爺對自己循循善誘,「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本性純潔,我這裡有本神功秘籍,你拿去修鍊吧!今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問題是,袁崧和那些推銷武林秘籍的白鬍子老爺爺不一樣啊!人家這是無償的贈送啊有木有!

范二沒來得及想天下到底有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高深的問題,眼淚卻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雙手也緩緩舉起,珍而重之地接過長劍。

一種被領導看重,馬上就要升職加薪,拳打白富美、腳踢高富帥,從此走上人生巔峰的即視感蔓燃在范二的心頭,他也由此許下了自己的承諾,「定不負府君厚望!」

只要袁崧看重自己,就算他不舉薦也可招為幕僚,自己用兩世的經驗和智慧在吳郡這一畝三分地發家致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該怎麼開始呢?

范二緩緩拔出手中的佩劍,劍身如一泓秋水,在陽光下緩緩流淌。

江流,果然名不虛傳。

袁崧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專註的范二,又用敘述的語氣漫不經心地說道,「昨晚出事之後,通玄寺的住持和孫道君都夤夜造訪了本府,那些屍體和傷者也都被帶回去了,除了你……」

「鏘!」

范二心下大振,劍亦自然而然地入鞘。

天師道的道君孫泰也在吳郡嗎?但願吳郡不是天師道禍亂的始發地!

「他評價你,很不錯。」袁崧又淡淡地說道。

很不錯?

范二當時就不淡定了。

孫泰怎麼可能注意到我啊?難道袁崧也是天師道的人?

他贈送佩劍江流,是因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