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節

跪安退出,回到內務府朝房,還沒有坐定,內奏事處送來一通密封的硃諭,是慈禧太后親筆所寫:「醇親王為恭親王代請隨班祝嘏,所奏多有不當,著予申飭。」

醇王碰這麼一個大釘子,當然很不高興,立刻就坐轎出宮。回府不久,禮王、孫毓汶和許庚身得到信息,都已趕到,來意是想打聽何以惹得慈禧太后動怒,竟然不給他留些面子,傳旨申飭?但卻不知如何開口,只好談些照例的公事。

一直談到該告辭的時候,醇王自己始終不言其事。等禮王站起身來,醇王搶先說了一句:「星叔,你再坐一會。」

獨留許庚身的用意,禮王不明白,孫毓汶約略猜得到,而被留的客卻完全會意。果然,促膝相對,醇王將遭受申飭的由來,源源本本都說了給許庚身聽。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許庚身不安地說,「都因為我的主意欠高明,才累及王爺。」

「與你不相干!」醇王搖搖手,「我在路上想通了。上頭對我也沒有什麼,只不過要讓寶佩蘅那班人知道,不必再指望鑒園復起了。」

「是!」許庚身到這時候,才指出慈禧太后的用意,「其實上頭倒是回護王爺,讓六爺見王爺一個情。王爺為兄受過,說起來正見得王爺的手足之情,肫摯深厚。」

「是啊!」醇王高興了,「這算不了什麼。我也不必鑒園見情,只讓他知道,外面那些別有用心的謠言,說什麼我排擠他之類的話,不足為據,那就很夠了。」

照這樣說,許庚身出的那個主意,是收到了意外的效果。這幾個月來,流言甚盛,都說醇王靜極思動,不顧友於之情,進讒奪權,手段未免太狠。這當然也不是毫無根據的看法,所以辯解很難。而居然有此陰錯陽差,無意間出現的一個機會,得以減消誹謗,實在是一件絕妙之事。

因此,醇王對許庚身越發信任,「星叔,」他說,「你再守一守,有尚書的缺出來。我保你。」

「王爺栽培!」許庚身請安道謝。

「有一層我不明白,」醇王又將話題扯回恭王身上,「上頭怎麼會猜得到你我的做法?」

許庚身想了一下答道:「也許有聰明人識破機關,在太后面前說了些什麼?」

醇王點點頭問:「這又是什麼人呢?」

「那就沒法猜了。王爺一本大公,只望六爺能為國宣勞,共濟時艱,可也有人不願意六爺出山。」

「說得對!可又是誰呢?」

許庚身已經覺得自己的話太多、太露骨,自然不肯再多說。不過醇王緊釘著問,卻又不便沉默,於是顧而言他:「前兩天我聽見一個消息,似乎離奇,但也不能忽略,不妨說給王爺聽聽。據說,內務府又在商量著,要替太后修園子了。」

「喔!」醇王臉一揚,急促地說,「有這樣的事?」

「是的。有這樣的事。而且談得頭頭是道,已很有眉目。」

「這……,」醇王神色凜然地,「可真不是好事!是那些人在搗鬼?」

「無非內務府的那班人,也有從前干過的,也有現任的。」許庚身不肯指名,他說:「是那些人在鼓動此事,不關緊要,反正只要說得動聽,誰說都是一樣。」

「我先聽聽,他們是怎麼個說法?」

許庚身講得很詳細,然而也有略而不談之處,第一是不願明說是那些人在鼓動其事,這當然是他不願樹敵的明哲保身之道。

第二是因為當著醇王不便講。內務府這班人的計議相當深,未算成,先算敗,如果不是醇王當政,他們不敢起這個念頭,同治十二年,為了重修頤和園而引起的軒然大波,他們自然不會忘記。當時以慈禧、穆宗母子聯結在一起的力量,亦竟辦不到此事,只為了受阻於兩個人。

一個是慈安太后,一個是恭王。內務府的老人,至今還能形容:每當兩宮太后,在皇帝陪伴之下,巡幸西苑時,看到小有殘破的地方,慈禧太后總是手指著說:「這兒該修了!」

而扈從在側的恭王,亦總是板起了臉,挺直了腰,用暴厲的聲音答一聲:「喳!」

同時,慈安太后又常會接下來說:「修是該修了。就是沒有錢,有什麼法子?」

這叔嫂二人一唱一和,常使得慈禧太后啞口無言,生了幾次悶氣,唯有絕口不言。然而,了解慈禧太后的人知道,她是決不輸這口氣的,而現在正是可以出氣的時候。慈安太后暴崩,恭王被黜,再沒有人敢當面諫阻。醇王當然亦不會贊成,但是,慈禧太后不會忌憚他,他亦不敢違背慈禧太后的意思,所以無須顧慮。

這話如要實說,便成了當面罵人,因而許庚身不能提到恭王。此外,內務府認為時機絕妙的理由是:皇帝將要親政,而慈禧太后年過半百,且不說頤養天年,皇帝該盡孝思,就拿二十多年操勞國事而論,崇功報德亦應該替她好好修一座園子。

「偏有這些道理!」醇王苦笑著說,「就算有道理,也不能在這時候提。國事如此,我想上頭亦決不肯大興土木來招民怨的。」

「那當然要等和下來以後才談得到。」

「和!」醇王大聲問道:「什麼時候才和得下來?就和,也不能喪師辱國。我看,他們是妄想!」

「是!但願他們是妄想。」

這句話意味深長,醇王細細體會了一下,慨然表示:「不行!他們敢起這個念頭,我一定要爭!」

「說實在的,王爺也真的非爭一爭不可了!且不說眼前戰事正急,軍費浩繁,就算化干戈為玉帛,能和得下來,為經遠之計,海軍亦非辦不可,那得要多少經費?」

「是啊!」醇王瞿然問道:「這得及早籌劃,至少也得五六百萬。」

「何止?」許庚身大搖其頭,「我算給王爺聽。」

他是照北洋已支用的海防經費來作估計。照李鴻章的奏銷:光緒元年到六年,海防經費共收四百八十萬,支出三百八十萬。光緒七年起向德國訂造而尚未完工,命名為「定遠」、「鎮遠」、「濟遠」的三艘鋼面鐵甲軍艦,造價就是四百五十萬。加上這四年之間的其他海防經費,至少也有一百五十萬,總計十年之間,光是由李鴻章經手支出的,就有一千萬兩銀子。

「將來大辦海軍,最少也得添四艘鋼面鐵甲艦,就得六百萬銀子,有船不能無人,增加員弁、聘僱洋員的糧餉薪水,為數可觀。此外添購槍炮子葯,修造炮台,都得大把銀子花下去。無論如何還得有一千萬銀子,才能應付。」

這一千萬銀子,籌措不易,如果修園,又得幾百萬銀子。自古以來,勞民傷財的無過於兩件事,一件是窮兵黷武,一件是大興土木。一且不可,何況同時並舉?如今非昔日之比,強敵環伺,非堅甲利兵,不能抵禦外侮,籌辦海軍是勢在必行的事,修園就怎麼樣也談不上了。

這層道理很容易明白,醇王心想,以慈禧太后的精明,決不會見不到此,即令有人慫恿,只要一有風聲透露,言路上必會極言力諫,自己不妨因勢利導,相機婉勸,總可以挽回天意。

轉念到此,心頭泰然,「不要緊!」他很從容地說,「小人決不能得志!」

「小人」的聰明才智,強出醇王十百倍,他所預見到的情形,是不容許它發生的。策動並主持其事的李蓮英,早就籌好了對策,只待有機會進言。

慈禧太后萬壽的前五天,宮中分兩處唱戲慶壽,一處是寧壽宮,一處是長春宮。慈禧太后特地移住她誕育穆宗所在地的儲秀宮,在長春宮臨時搭建戲台,傳召她中意的角色,點唱她喜愛的戲碼。每天唱到晚上八九點鐘方散。

散戲以後宵夜,只有兩個人侍奉,一個是榮壽公主,一個是李蓮英。十月初八那天,榮壽公主頭痛發燒,起不得床,只有李蓮英一個人陪侍,而又恰好談到皇帝親政,正就是進言的機會了。

照例的,這也是慈禧太后聽新聞的時候。作為她的主要耳目的李蓮英,自有四處八方搜集來的秘聞奇事,其中有的是謠言,有的是輕事重報,有的卻又嫌不夠完整詳盡,都要靠李蓮英先作一次鑒別,然後再考慮那些可以上聞,那些必須瞞著?那些宜乎旁敲側擊,那些應該加枝添葉?

這天,李蓮英講的一件新聞,是廣東京官當中傳出來的,牽涉到一個翰林,上了一個摺子,就發了幾萬銀子的財。

「那不是買參嗎?」慈禧太后細想一想,最近並沒有什麼大參案,不由得詫異,當然也很關心。

李蓮英心想:倒不是買參,是買一道聖旨。不過話不能這麼說,一說便顯得對上諭不敬。他陪笑說道:「買參,這還能瞞得過老佛爺一雙眼睛?原是可許可不許的事,才敢試一試。倒象是試准了。」

「喔,」慈禧太后問道:「什麼事?」

「是廣東開闈姓賭局……。」

嚴禁廣東的闈姓票,是張樹聲督粵的一大德常,但卻犯了「為政不得罪巨室」的大忌,因為廣東的闈姓賭局,都由豪紳操縱把持。此輩一樣有頂戴,甚至有科名,居鄉則為縉紳先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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