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黎明時分,醇王已經約了他的兒女親家伯彥訥謨詁,在內右門的內務府朝房見面,一起看許庚身所擬的公折底稿。
這個稿子一共分四大段,第一段申明同仇敵愾之義,說法軍猖獗,攻擊基隆,在廷諸臣,同深憤激。第二段提到陳寶琛的摺子,說他素日剛毅,現在有「和亦悔不和亦悔」的奏語,自然是他身在局中,親見親聞,不能不重視的見解。這是道明戰有困難,引起第三段保全和局的主張:如果法國「悔過輸誠,怵於公議,尚可示以大度,仍予轉圜」,因為「此時餉絀兵單,難於持久。況外夷逼處,為千百年未有之局,與發捻迥異。」
看到這裡,醇王深深點頭,認為這樣措詞,是道出了真正凶癥結,非常恰當。再看第四段,也就是結論,卻近乎空話了。
這個要作為廷臣公議的結論,認為法國如果挑釁不止,終於不得不戰,則不可為小挫所動搖,那時要設法募兵籌餉,或者舉辦團練,或者分道扼守,以為「持久之策」,而最要者為申明軍律。
伯彥訥謨詁看完這一段,搖搖頭說:「這不太虛浮了嗎?鬼子已經打進來了,還在募兵籌餉,那來得及?辦團練更是件靠不住的事。」
「不然!」醇王答道,「你沒有能看得仔細。這段話的要旨,是在表明最後的打算。法國人適可而止,中國不妨示以大度,真要欺人太甚,一打起來,那就沒有完了,非拚到底不可。」
「嘿!」伯彥訥謨詁一面來回蹀躞,一面將雙掌骨節捏得「格巴,格巴」地響,用微帶不屑的神氣說,「是打算把法國鬼子嚇得不敢動?」
「他們敢動不敢動,咱們不知道,反正洋人只要一上了岸,就討不了便宜。」醇王說道:「洋人的厲害,是他的鐵甲船,大炮,一上了岸,咱們處處攔他、堵他、困他,叫他走投無路,非告饒不可。劉省三在基隆,用的就是這個法子,張幼樵在馬尾也打算這麼辦。總之,去我之短,用我所長,陸戰必有把握。」
伯彥訥謨詁默然。他父親僧格林沁在英法聯軍內犯時,跟洋人在通州接過仗,結果潰退回京,如引此故事,說洋人不可輕敵,就變成揭父之短,但如醇王所說「陸戰必有把握」,他也實有看不出把握在那裡?那就只好不開口了。
不開口不行,因為這個折底是由他提出來,必得他先有信心,才能說服大家一起列銜。
所以醇王催問著說:「你有什麼意思,說出來大家琢磨。」
「我的意思是,要說痛快話,和就是和,戰就是戰,不痛不癢的話,似乎沒有用。」
這話卻是搔著了癢處。從同治初年以來,每遇外敵,朝廷應付之道,總不外備戰求和。
求和是真,備戰是假,而假的要弄成真有其事的模樣,真的卻又迂迴瞻顧,倒彷彿虛與委蛇似的。照伯彥訥謨詁看,這個公折中所提的見解、主張,亦復如此。
醇王卻不肯承認。陸戰有把握,是他所確信不疑的,就怕帶兵官不肯用命。這個看法,他跟親信談過好幾次,許庚身深為了解,所以擬的折底,能夠符合醇王的意思。現在伯彥訥謨詁不以為然,而醇王似乎欲辯無詞,他不能不說話了。
「如今跟外國開仗,都要站在理上,不然,洋人一定合而謀我,眾寡之勢,勝負不待智者而決。法國如果敢上陸,那就是彰明較著侵犯我國,誰是誰非,十分明白。即令其中有國家想挑撥,亦就無所借口。再有一層,洋人來我中國的,已經不少,內地一開仗,炮火不免傷及他國僑民,各國必不容法國猖獗,出面調解,自然對我有利。」
經過這一番解釋,伯彥訥謨詁才沒有話說。到得近午時分,坐轎到內閣大堂主持廷議。
所謂主持,其實是到一到而已。御前大臣與大學士高高上坐,兩面是六部九卿,下面設一張長條案,團團圍著一班熱心國事的翰詹科道,在傳閱上諭、南北洋的電報,以及總理衙門送來的八件法國照會。
文件多人更多,天氣太熱,只見各家的聽差,川流不息地走進走出,絞手巾、倒茶、裝煙、打扇。廷議本就是近乎隨意閑談的一種集會,這天的秩序更不易維持,東一堆、西一堆,三五成群,各自找涼快的地方敘話。其中風頭人物是盛昱。他已成了翰林中後起的魁首,所以圍在他左右的特別多。
在大老中,李鴻藻閑廢,潘祖蔭回鄉,翁同和冒了上來,成為扶持風雅的護法,盛昱跟他走得很近,也很佩服他,所以見他一到,特意迎了上來招呼。
「我剛下書房,來晚了。」翁同和問道:「議了些什麼?」
「還沒有開議。總是這樣子,議不出什麼名堂來的!聽說是伯王預備的折底。如此大事,由御前主持,也算是新樣。」
翁同和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問道:「你大概又是單獨上奏吧?」
「那要看公折怎麼說?如果有個切實的辦法,可以不致於辱國,我也就不必多事。」
「你來!」翁同和招招手,「我給你看封信。」
信是一個抄件,先看稱呼,再看具名,是張佩綸在上個月二十八由福州移駐馬尾以後,寫給李鴻藻的信,卻不知翁同和怎會有此文件?
「是我問起幼樵的情形,蘭翁特為錄副送來的。」翁同和說。
「喔,蘭公病泄經月,只怕更清癯了。」盛昱一面答話,一面看信。信很長,主要的當然是談他的部署:「佩綸定出屯馬尾之計。所撥兩營,乃友山留備省防者,其將黃超群前解凰翔之圍,與友山患難交。佩綸在陝西文牘中見其姓氏,又觀其履歷,曾在胡文忠守黔時充練勇,而隨南溪先先轉戰行間。訪問省城名營,惟此軍隊伍尚整齊,是以特調用之。二十七午,合肥忽來電,稱林椿云:『二十八日期滿,定攻馬尾,惟先讓法為救急計,鴻不敢許。』等語。」
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國的一個領事,不知道的是,李鴻章何以聽信此人的話?看樣子他是以一個領事為交涉的對手,未免與他的地位太不相稱。而且他既「不敢許」,何以又電告張佩綸,是不是暗示張佩綸「先讓法為救急計」,失掉馬尾,他可以從中斡旋,使張佩綸脫罪呢?
這是一個難以猜透的疑問,盛昱姑且擱下,先看張佩綸作何處置:「鄙見法特恫嚇,然特告督撫必大擾。遂以是夜潛出。侵曉,敵舟望見旌旗,遂亦無事。行營距敵舟一里許,日來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軍書之暇,雨余山翠,枕底濤聲,猶勝城市之日接褦襶也。」
看完這一段,盛昱大為搖頭,他覺得張佩綸真是太自負,也太自欺了!居然以為法軍震於他的威名,所以「望見旌旗,遂亦無事。」而文字故作洒脫,彷彿羽扇綸巾,談笑可以退敵,強學謝安的矯情鎮物,只怕真到緊要關頭,拿不出謝安的那一份修養。
「真是書生典兵,不知天高地厚。」盛昱冷笑著說,「我就不信,只有他一個人能幹。」
「你再看下去。」翁同和笑道:「幼樵真正是目無餘子。」
於是盛昱輕聲道:「法入內港,但我船多於彼,彼必氣沮而去。然僅粵應兩艘,余皆袖手,畏法如虎,不如無船,轉可省費。二十八夜,戰定可勝。」
「這是什麼話?」盛昱詫異,「他不是一再電奏請旨,催南北洋赴援嗎?如以為雖有船而『畏法如虎』,倒不如沒有船,反省下軍餉,這是負氣話,還可以說得通,卻又說『二十八夜,戰定可勝』,既然這樣有把握,又何必電請增援?而且,既有把握,何不先發制人?」
「戰端固不可輕啟,而幼樵亦未免誇誇其言。」翁同和又說,「我擔心的是,幼樵處境太順,看事太易,量敵太輕。」
「是!」盛昱想了一會說道:「還可以加一句:『受累太深。』」「受什麼人的累?」翁同和問:「你是指合肥?」盛昱點點頭,然後又接下去看信:「今局勢又改,趨重長門,不知知各宿將正復如何?」
「『知各宿將』是指穆將軍守長門炮台嗎?」
「對了。下面不是有段小註:『春岩與論相得,瑣細他日面談。』看樣子,幼樵在福建,還只有一個穆春岩,為他稍所許可。此外,不但福建的督撫,連總理衙門諸公,亦不在他眼下。」
這段話是指張佩綸自己在信中所說:
「兵機止爭呼吸,若事事遙制,戰必敗,和必損,況閩防本弛耶?譯署以辦團練為指授方略。抑何可笑?漳泉人較勇,然亦無紀。本地水勇,知府送來二十人,皆里正捉來水手,未入水即戰慄。」
「辦團練本非長策。」盛昱又搖頭,「幼樵這話倒說對了。『兵機止爭呼吸』,亦有道理,只不知呼吸之間,他能不能臨危不亂,應付裕如?」
就在他們以張佩綸為話題,一談不能休止的當兒,大廳中已在宣讀公折底稿,並作了一處修改,仍舊請各國公斷,美國調處。等到翁同和、盛昱接得通知,回入大廳,已經紛紛濡筆具名,而講官則大多不願列銜,表示另外單獨上奏。盛昱自然也是如此,翁同和則覺得公折的文字不壞,提筆在底稿上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