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大奶奶,你也得為我們大爺想一想。你害得他還不夠嗎?如果說,你真的能跟我們大爺過一輩子,倒還有可說,無奈那是辦不到的事。你別只顧你自己痴心妄想了!請回去吧!這麼賴著不走,害了大爺,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說句實話,咱們大爺是決不會再要你了,為你,惹了那麼大一場禍,你想想他還敢招惹你嗎?就敢,王爺不許,也是枉然。」
這番話說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氣走,所以措詞不留餘地,他沒有想到奎大奶奶受得了、受不了?
於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奶流著眼淚,檢點載澂送她的首飾玩物。小雲見她神色有異,不免害怕,怯怯地來探問究竟。
「大奶奶,」她問,「你這是幹嗎呀?是不是拾掇拾掇東西要回家了?」
「那兒是我的家?我回到那兒去?」奎大奶奶容顏慘淡地嘆口氣,「咳!叫我還有什麼臉見人?」
這是說無顏見兆奎的家人。小雲也知人事了,自然能了解奎大奶奶的處境。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離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說,自己走到人面前,總覺得欠下人家什麼,抬不起頭來。這當然不能回去。
但是,澂大爺家可不要她了,小雲在想,何不回娘家呢?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就問了出來。
奎大奶奶嘆口氣,欲言又止,因為這話跟小雲更說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遠迢迢且不說,做下這種丟臉的事,父兄不諒,嫂子譏訕,唯一能諒解的親娘,卻早就故世了。回娘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難消受。
「唉,你不懂。」她搖搖頭,「你睡去吧,別來煩我。」
聽這麼說,小雲不敢再打攪,管自己睡下。一覺醒來,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聰,耽誤了伺候大奶奶起身,慌慌張張趕了去,推開門一看,嚇得靈魂出竅,奎大奶奶的身子懸在床欄杆上。
「不得了啦!」
厲聲一喊,驚動了護衛僕婦,紛紛趕來,只見小雲面無人色,然後放聲大哭,一隻手只朝里指。等把奎大奶奶解了下來,身子已經既冷且僵了。
「出這麼個紕漏!」善福跌腳,「這下越發鬧大了!」
這件事還不敢告訴恭王。善福自知闖了禍,一急倒急出一個主意,到馬號里去挑了一匹快馬,騎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浚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覺羅的譜牒,登錄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謚名爵;審核承襲次序,權力甚大。兆奎屬於正白旗,歸左司該管,這就是善福要來找麟俊的緣故。
聽罷究竟,麟俊口中「嘖、嘖」出聲,「我早就知道要出新聞。府里的事,我們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語,我們更樂得不管。如今,」他搖搖頭,「出了人命就麻煩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煩。」善福請個安:「四爺,全在你身上了。
等辦妥了,我再跟王爺去回。」
一聽這話,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這場麻煩,恭王一定見情。別人要想找這麼個巴結的機會還找不到,自己為何反倒往外推?
於是他拍著胸脯說:「好吧,誰叫咱們交情夠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爺,」他問:「我這兒該怎麼辦吶?」
「你那兒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說:「只把那個小丫頭帶走,好好兒敷衍著,省得她多話。」
善福會意,這是裝糊塗的辦法,只把小雲帶走,一問三不知,麟俊就好從中要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訪兆奎,第一句話就是:「聽說奎大奶奶回娘家去了。奎公爺,你怎麼不派人來報一下兒啊?」
兆奎嘆口氣:「那裡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麼上那兒去了呢?」
奎大奶奶的行蹤,教做丈夫的,如何說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實,不善支吾,脹紅了臉,好半天才答了句:「我們家的那一檔子醜事,麟四哥,你還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裝得極象,加重了語氣說:「我真不知道。」
「這麼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遲疑了一會,喚來在廊上伺候的郝順,「你把大奶奶的事跟麟四爺說一說。」
來的郝順不厭其詳地細說,麟俊裝模作樣地細聽。一面聽,一面還有許多皺眉搖頭的做作。
「這事情可怪了!」麟俊向兆奎說,「按規矩不至於,聽說六爺把澂貝勒關了在書房裡。」
「就是為這件事。」
「噢!這一說,六爺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爺。」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勝困惑的神氣,然後才慢吞吞地說:「奎公爺,看起來倒有點象真的了。」
「什麼?」
「有人來報,東城有人上了吊,說是府上的奎大奶奶……。」
一語未完,兆奎睜大了眼搶著問:「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來問一聲。如今聽管家一說,倒象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來,半晌不語,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又象傷心,又象開心,最後點點頭說:「死了也好,死了乾淨!」
「是啊!」麟俊緊接著說:「府上的名聲要緊,象這樣的事,千萬不宜張揚。如今,咱們就商量替奎大奶奶料理後事吧。」
「這可得費你的心了,反正沒有拿屍首往家裡抬的!再說,又是這麼個人。」
「是!當然得我來料理,奎公爺怎麼說怎麼好,我一定遵辦。不過——照例,得請奎公爺寫張紙報一下兒。」
「可以!」兆奎便喊:「郝順。」
將郝順喊了進來,說知究竟。郝順便有遲疑的樣子,但很快地恢複了常態,向麟俊問道:「請四爺示下,該怎麼報法?」
「就說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順答道:「四爺請先回。我們辦好了公事,馬上送到司里去。」
麟俊十分滿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這麼一件大事,如此輕易了結,急著要去表功,便不暇細想,匆匆告辭而去。
「大爺!這怎麼能報?」郝順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情。
「怎麼不能報?」
「一報不太便宜了他們了嗎?」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沒有想到。」他問:「那麼,剛才你怎麼答應他了呢?」
郝順覺得這位大爺老實無用得可憐了,連這麼一條緩兵之計都不懂。當時如果詞色稍顯不馴,麟俊一定會逼著寫那張「報喪條」,尋常州縣衙門,尚且「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何況麟俊的來意就是為了想替澂貝勒卸責。拿到那張報喪條,便是替澂貝勒開脫了罪過,只怕言語馬上就不同了。
經過他這番解釋,兆奎才徹底醒悟。但是,自己這方面雖是理由十足,而對方卻實在碰不起,想想還是真不知道如何應付?
「大爺!」郝順忍不住要說:「這件事還非請二爺來出頭不可。我看,把二爺請了來再說吧!」
用不著派人去請,兆潤已經得到消息趕了來了。一到先聽郝順講了麟俊來訪的經過,然後兄弟倆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談。
「大哥,」兆潤倒還冷靜,「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麼拿得出主意!同時他也不知道事情鬧大了是怎麼個樣子?所以只是吸著氣,無從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沒有句話,沒有一番舉動,以後咱們一家人都會抬不起頭。」
「原是丟人丟到家了。」兆奎哭喪著臉說,「本來答應我放個副都統,我說要到廣州,也答應了。誰知道一直沒有消息。
如今,當然也不用再談了。」
兆潤深為訝異,同時也深為不滿,原來當初還有這樣一番折衝!骯植壞茫彼寐裨辜婕ペǖ撓鍥擔骸按蟾緲夏茄游儀榛褂姓餉創蟮暮么Γ】捎衷趺吹闥宦葉悸髯拍兀克淥滴也懷剎模降滓不穀鮮都父鋈耍鐦蟾緔蛺蛺⒁彩嗆玫摹O衷冢窶鶴永趟懷】眨?
最後一句話,將兆奎挑撥得有了氣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聲音說:「咱們得算這筆帳。」
「大哥肯出頭就好辦了。眼前就有個人,肯替咱們打抱不平。」
「誰啊?」
「德三哥。」
兆潤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紀,跟他們同屬正白旗,蔭生出身,由部員改授御史。
為人任俠負氣,早對載澂不滿,想動本參劾,就有人勸他,說帷薄醜事,外人難以究詰,兆奎自己都不講話,何用旁人出頭?律例並無「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為「風聞言事」,就可以毫無顧忌。此折一上,必是降旨著載澂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窩囊,跟載澂取得妥協,或是家醜不願外揚,復奏並無其事,則參劾的結果,反落個處分,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