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慈禧太后深感拂逆的一件事,自於病體不宜,加上恭王福晉病歿,妯娌之情,固增傷感,而將人比己,深怕自己也一病不起。就由於這些憂傷莫釋,於是略見好轉的病症,突然反覆,不能下床了。
御醫李德立請脈,開出來的脈案是:「氣血兩虧,心脾未復,營分不調,腰腿時熱,早晚痰帶血絲,食少氣短。」近支親貴在內奏事處看了方子,無不憂心忡忡,當天都遣福晉進宮視疾。
「養病,養病,總要靜養!」慈禧太后對坐在病榻前面的慈安太后說:「這個亂糟糟的局面,教我怎麼靜得下心來?」
慈安太后拙於言詞,不知如何勸慰,只著急地說:「總得想個辦法才好。我看李德立不行!」
正好寶廷有個奏摺,建議降旨各省,博訪名醫,舉薦來京。先怕這一來風聲太大,引起外間猜疑,影響局勢,此刻實在顧不得了。慈安太后徵得了慈禧太后的同意,發了一道五百里加緊的廷寄,密諭各省督撫:「諭軍機大臣等:現在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皇太后聖躬欠安,已逾數月。疊經太醫院,進方調理,尚未大安。外省講求岐黃,脈理精細者,諒不乏人,著該府尹督撫等,詳細延訪,如有真知其人醫理可靠者,無論官紳士民,即派員伴送來京,由內務大臣,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奏明請旨。
其江蘇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輪船來京,以期迅速。」
征醫的密旨一下,自然是近在京畿的李鴻章,首先奉詔,保薦前任山東濟東道薛福辰;接著是山西巡撫曾國荃,保薦現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汪守正;江蘇巡撫吳元炳,保薦常州名醫馬文植。等湖廣總督李瀚章、湖北巡撫彭祖賢的復奏一到,保薦的亦是薛福辰。
於是降旨立召。薛福辰在六月二十三,皇帝萬壽之前到京。因為諭旨中有「由內務府大臣、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的話,所以伴送人員直接將薛福辰領到內務府,由總管內務府大臣,慈禧太后同族的恩承接待。
薛福辰是三品服色,上堂一看,四品服色的李德立高坐堂皇,心裡便很不是味道。
恩承倒還客氣,口稱「撫屏先生」,為他們彼此引見。李德立「同行相妒」,薛福辰自覺委屈,兩人心裡都不是味道,但官場禮節自然要顧,所以都還含笑招呼。
「撫屏先生是無錫世家。」恩承對李德立說,「醫道高明,想來你總聽說過?」
李德立自然聽說過,早在十幾年前就知其名。薛福辰是薛福成的胞兄,咸豐五年順天鄉試中的舉人,名次很高,差一點就是解元,但第二年春闈極不得意,竟致榜上無名。
那時東南血戰方酣,回不得家鄉,他父親薛曉帆在湖南當州縣,道路艱難,一動不如一靜,便捐了個郎中,分發工部,一面等著補缺,一面等著下科會試。不久丁憂,而且禍不單行,薛福辰千里奔喪之際,忽然得到消息,無錫淪陷,老母倉皇避難吉凶莫卜。於是喪事粗了,又間關跋涉,在揚州府屬的寶應縣尋著了老母,安頓家事,重複進京,在工部候補。
補缺甚難,因為捐官的花樣越來越多。為了籌措軍餉,想出各種名目來號召,往往今天是最優先的班次,到了明天就落後了,要保持優先,便又得加捐,捐官幾乎成了騙局。薛福辰沒有錢來加捐,就只能跟李慈銘一樣,坐等補缺,每月分幾兩「印結銀子」,苦苦度日。
日子雖苦,閑工夫卻多的是,薛福辰就在這時候開始涉獵醫書。他的秉性,用心極專,一事不當於心,窮思極研,廢寢忘食,非要將疑團剖解,看個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來,各家醫書,無不精讀,融會貫通,成了無師自通的名醫。
看看補官無望,科場蹭蹬,薛福辰以世交而入湖廣總督李瀚章幕府。督撫每年總有幾次「保案」,加上一個名字,美言幾句,很容易地由郎中改為知府,分發山東。
這時的山東巡撫是丁寶楨,而薛福辰的幼弟福保,又在丁寶楨的幕府,以此淵源,陞官就容易了,先以河工的勞績,升為道員,接著便補了實缺,放為濟東泰武臨道。光緒初年老母病故,照例丁憂守制,三年服滿進京。就在這時候補缺不得,預備歸隱的時候,得到這麼一個意外的機緣。
這篇履歷,李德立是在李鴻章的原奏中看到過的。雖說他是舉人的底子,當過實缺的道台,但此刻以醫士的身分被薦,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諭,則當仁不讓,無須客氣。
於是,李德立儼然以考官的身分,「請教」醫道。一番盤詰,知難而退,因為他懂的,薛福辰都懂,薛福辰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恩承雖不懂醫,眉高眼低是看得出來的。被問的人從容陳詞,反是發問的人語氣遲疑,彷彿該問不該問都沒有把握似的,則此兩人的腹笥深淺,不問可知。
「高明之至。」恩承拱拱手打斷了他們的話,轉臉又問李德立,「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請脈?」
「無須亟亟。」李德立說,「西聖的病情,總要先跟薛觀察說一說明白。」
於是,李德立與薛福辰又在內務府談慈禧太后的病情。不知是李德立有意「藏私」,還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說出癥狀,卻說不出病名。薛福辰頗為困惑,便直截了當地要求閱讀慈禧太后得病至今的全部脈案。
「脈案在內奏事處。明兒請脈,你當面跟上頭要好了。」
薛福辰也打聽過太醫請脈的規矩,脈案照例用黃紙謄清呈閱,太醫院存有底稿,不肯公開而以內奏事處推託,顯見得是故意留難。這樣子猜忌,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薛福辰便問明了第二天進宮的時刻,仍由伴送的委員陪著,回到西河沿客棧休息。
這位委員姓胡,是個候補知縣,為人善於交際,人頭很熟,李鴻章特地派他照料,曾經當面囑咐:「內廷的差使不好當。此去小錢不要省,內務府跟太醫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宮裡的太監更不能得罪。看病是薛觀察的事,招呼應酬是你的事。有什麼為難之處,可以跟王大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棧,便打聽晤談的經過。
「哼!」薛福辰冷笑,「真正可氣!他們當我來搶他們的飯碗,處處敵視,豈有此理!
明天看請脈情形怎麼說,如果他們從中搗鬼,我得請你回去稟告中堂,這差使我幹不了。」
「撫公、撫公!」胡知縣急忙相勸,「你老千萬忍耐,我去設法疏通。這是天字第一號的病號,撫公究心此道二十年,有這樣一個盡展平生所學的機會,豈可輕易錯過?」
這句話打動了薛福辰的心,默然不語,意思是首肯了。胡知縣安撫了他,還得有一番奔走。找著內務府的朋友,送過去三個紅封袋,內有銀票,一個大的一千兩,另外兩個小的都是二百兩。小的送內務府在內廷照料的人和宮裡的太監、蘇拉,大的一個孝敬長春宮總管李蓮英。
第二天一早,胡知縣陪著薛福辰到宮門口,已有人在迎接。將薛福辰帶入內務府朝房,只見李德立之外,還有兩個四、五品服色的官員在,彼此請教,才知道也是太醫,一個是庄守和,一個是李德昌。
接著,恩承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說:「走吧!上頭叫起了。」
於是恩承領頭帶路,薛福辰是三品道員,無須客氣,緊跟在後頭,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沿著西二長街牆根陰涼之處,直往長春宮走去。
薛福辰是第一次進入深宮,也是第一次謁見太后,自不免戰戰兢兢,而且六月二十幾的天氣,雖說是早晨八點鐘,暑氣也很厲害了,一件實地紗的袍子,汗已濕透。心粗氣浮,如何能靜心診脈?想想茲事體大,便顧不得冒昧,搶上兩步向恩承說道:「恩大人,可否稍微歇一歇,容我定下心來再請脈?」
「這……,」恩承遲疑著答道,「這可不能從命了,上頭在等著。」
薛福辰無奈,只好自己儘力調勻呼吸,跟著進了長春宮。
「這位就是薛老爺嗎?」有個太監迎了上來,指著薛福辰向恩承問。
等恩承證實無誤,那太監便將薛福辰延入殿側小屋,恩承也跟著在一起。未及坐定,竹簾一掀,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昂首闊步,恩承先自含笑相迎。薛福辰當然猜得到,這就是人稱「皮硝李」的李蓮英。
「恩大人好!」李蓮英招呼著,作出要請安的樣子。
「蓮英!」恩承急忙扶住,趁勢握著他的手問:「今兒個怎麼樣?」
「今兒精神還不錯,聽說李中堂薦的人到了,問了好幾遍了。」接著,便又問:「這位就是薛老爺吧?」
「是的。」薛福辰答應著,「我是薛福辰。」
「薛老爺,你請過來,我有兩句話跟你請教。」
將薛福辰拉到一邊,他悄然關照,說話要小心,如有所見,須識忌諱,又說是李鴻章薦來的人,他會格外照應,叫薛福辰不必害怕。
薛福辰人雖耿直,對於京里的情形,大致了解,知道這不止是一千兩紅包的力量,必是李鴻章另外走了路子,他才會說這樣的「體己話」。有此有力的奧援,無須顧慮李德立從中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