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節

對慈禧太后來說,這個會議籌備邊防事宜的奏摺,光是看一遍,就是很沉重的負擔,因為她從開年以來,精神一直不好,過分勞累和憂急,加上飲食失調,傷了脾胃,以致夜不成寐,並有盜汗,但不能不強打精神,力疾從公。

內閣的復奏是由李蓮英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念給她聽的。茲事體大,未跟軍機當面商談以前,無法作任何決定,能決定的是崇厚的罪名,不過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

將「東佛爺」請到長春宮,慈禧太后為她解釋,刑部按律定罪,只要是這個罪名,便是「斬監候」,沒有寬減的可能。

「崇厚當然糊塗該死。不過既說按律定罪,到底是已行、未行,得要辨一辨清楚。」慈安太后問道:「不是說,條約得要批准了才能算數?那就不是「已行」。你說是不是呢?」

「不是!」慈禧太后的肝火很旺,所以聲音僵直,竟是一個釘子碰了回去,「如果是『未行』,就不會有眼前這麼大的麻煩!都嗪頡故潛鬩慫模夷滌赫⑶∧曇洌慌孿鵲墼諶眨繼硬壞簟讀⒕觥淖鎩!?

慈安太后默然。過了一會便站起身來,說一聲:「傳轎!」

連慈禧太后的病情都未問,就回自己宮裡去了。

象這樣怫然而去的情形,是極少有的,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

然而那只是出自良知的剎那間事,一轉眼看到厚厚的一疊奏摺,不由得便把這兩三個月來,操勞國事所感到的種種焦急、氣憤、憂愁、深夜不寐、彷徨無計的苦楚,都想了起來,覺得自己就算言語失檢,慈安太后也應該體諒,何苦如此認真?她不體諒有病的人肝火旺,莫非有病的人,例該受委屈?

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胸膈之間象有個痞塊往來衝突,五中焦躁,怎麼樣也咽不下那口怨氣。

「哼!」她冷笑著,「居然給臉子我看!」

聽語氣不象自言自語,李蓮英便需答話,他趴下來磕一個頭:「奴才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什麼話?」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說:「你可別也來氣我!」

「不怪主子生氣,奴才也不服。不過,話說回來,誰也沒法兒替主子分勞分憂,國家大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萬不念,只念著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蓮英又磕一個頭:「奴才嘴笨,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

他雖說不出來,慈禧太后卻懂他的意思,畢竟還有個人了解自己的甘苦!這樣想著,心裡好過了些,對李蓮英當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聖體欠安,別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麼來的。饒是這麼費心費力,還受人的氣,奴才替主子……。」

說到最後,竟是哽咽著無以畢其詞。慈禧太后一驚,急急問道:「你是怎麼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蓮英居然淚流滿面。慈禧太后感動得不得了,又難過,又高興,又驚異,竟是這樣子忠心耿耿,實在難得。

「你用不著替我委屈。」她點點頭說,「你有這點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語說得好,『不要氣,只要記』,你也記著今天這一段,大家走著瞧吧!起來,拿葯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藥,此刻不待相勸,自動要葯來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上面。李蓮英自然奉命唯謹,趕緊站起身來,從條案上的銀盒子里,取出一包由太醫院特地配製,平肝清火的丸藥,打開來放在托盤裡,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葯的功效,還是由於李蓮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覺得比剛才舒服得多,精神一振,便又說道:「看看還有幾條,把它念完了。」

李蓮英很知道分寸,這些大事上,他不敢勸慈禧太后節勞,要避干預政事的嫌疑,於是仔細看了看答道:「還有兩條。」

接著,便不疾不徐地念道:

「此次開辦東北兩路邊防,需費浩繁,現在部庫支絀,必須先時措置,以備不虞。著戶部通盤籌劃,先將各省盯漕、鹽、關,實力整頓,並將厘金、洋葯稅等項,責成督撫,力除中飽,毋任有濫支侵蝕情弊,俾資應用。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

念到這裡,慈禧太后突然打斷:「慢著!」

於是李蓮英住口無聲,很小心地抬眼偷覷,只見慈禧太后凝視著空中,卻不是空中有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傷還是悵惘?只看得出她是在儘力搜索著記憶,睫毛眨動得越來越快,雙眉越擰越緊,是很吃力的神氣。

終於眉目舒展了,視線落下來看到李蓮英謹慎而關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想起來了!皇帝親政的第一天,軍機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稅』。一晃兒七年了。唉!」她嘆口氣又問:「今兒幾時?」

「昨兒『燕九節』,今兒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親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來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長春宮寢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賓天的先帝。李蓮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獨子,似乎感慨多於悲悼。這彷彿證實了沈蘭玉他們平日閑談中所透露的,當年母子感情不和的傳說,因此他不敢多說,只這樣答道:「奴才進宮晚,沒有趕上同治爺在的日子。」

「唉!」慈禧太后搖搖頭,似乎不願再提先帝,接著又說一聲:「往下念吧!」

李蓮英答應一聲,找著成段落之處念起:「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擬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酌撥巨款,以應急需;一面按年指撥各省有著的項,俾無缺誤。其西征專餉,津防水陸各軍,北洋海防經費,及淮軍專餉,擬著戶部分飭各省關,按年全數解足。東三省練餉、協餉,各省關未能解足者,亦著勒限解清。」

念完了這一條,要等慈禧太后考慮,李蓮英起身替她換了熱茶。她捧著茶杯出了半天的神,忽然問道:「在山西辦賑的閻侍郎,你知道不知道這個人?」

這是指工部侍郎閻敬銘。李蓮英常為慈禧太后讀奏摺,山西大旱的賑務及善後事宜,常由巡撫曾國荃與閻敬銘會銜出奏,他如果說不知道,就是欺罔,李蓮英便答一聲:「是!」

「你聽說了沒有,他在山西怎麼樣?」

李蓮英略想一想答道:「奴才有親戚從山西逃荒來的,多說朝廷派閻侍郎辦賑,就是天大的恩典。閻侍郎辦事很認真。」

「嗯,嗯!」慈禧太后沒有再往下說,李蓮英卻有些猜到了,正在談籌餉,忽然提到閻敬銘,看來是要將他調到戶部來辦事。

由於奏摺太多,慈禧太后昨夜不免過勞,這天起身,精神委頓,視朝比平日晚了許多。

因此,恭王和軍機大臣,都在養心殿廊下待命,小聲談著她的病情,憂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場大病來。

「說實在的,西聖真該好好息一陣子。不過,這話不便進諫。」

「請福晉進宮的時候,不妨勸一勸。」寶鋆提議。

恭王點點頭,正要想說什麼,聽有太監傳呼之聲,知道西宮太后出臨,便住了口,靜待「叫起」。

等兩宮太后坐著軟轎駕到,恭王領頭站班迎接,大家不約而同地注意看慈禧太后的顏色,但見她臉黃黃地,又干又瘦,一雙眼中顯露出無限的疲憊,不住用手絹捂著嘴乾咳,那副病容,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飾的了。

她自己亦不諱言,等跪安已畢,首先就說:「我身子很不好!怕有一場大玻」「近來天時不正,請聖母皇太后多加頤養。」恭王這句話空泛之極,自覺毫無意味,但不這麼說又怎麼說?躊躇了一下,加上一句:「臣等奉職無狀,上勞聖慮,真正無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們。」

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咳嗽不止,臉都脹紅了。殿上不準有太監、宮女伺候,恭王等人又無能為力,只能瞪著眼著急,於是只好慈安太后來照料,替她捶背,又拿茶碗送到她唇邊,亂了好一陣,才能安靜下來。

「唉!」慈禧太后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你們籌議邊防的摺子,我都看了。曾紀澤由英國到俄國,得要些日子,到了能不能馬上開議?開了議,會不會有結果?都難說得很。

夜長夢多,實在教人不放心。」

「眼前總還不要緊。」恭王答說,「俄國就是有心挑釁,它那裡調兵遣將,也得有些日子。臣已叫總理衙門,多訂各地方的新聞紙,如果俄國有什麼動靜,新聞紙上一定有消息。

目下還看不出什麼。」

「它要調兵遣將,自然是在暗中行事。就算它沒有動靜,我們也不能不防。」

「是!臣等仰體聖意,自然要作備戰求和的布置。」恭王又說,「連年西征,海防經費,未免不足。能夠不決裂最好,不然……。」

「不然怎麼樣?」慈禧太后毫不放鬆地追問,「不然,就看著俄國兵打過來?」

這是碰了個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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