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年,新疆回亂,俄國乘機由西伯利亞派兵佔領伊犁。總理衙門照會俄國,質問侵入的理由?俄國政府答得很漂亮,說是代為收復伊犁,只要中國政府的號令,一旦能行於伊犁,自然退還。
到了光緒四年,天山南北路都已平安,總理衙門當然要索回伊犁。俄國政府提出兩個條件,中國政府要能夠保護將來國境的安全,同時償還俄國曆年耗於伊犁的政費。這一來,就得辦交涉,檢點第一流的洋務人才,曾紀澤在英國,陳蘭彬在美國,李鳳苞在德國,何如璋在日本,郭嵩燾則交卸未久,不願出山。算來夠資望的只有一個久當三口通商大臣,出使過法國的崇厚。總理衙門十大臣,當家的是沈桂芬,他力保崇厚,上頭自然照準,於是這年年底,崇厚以吏部侍郎奉派出使俄國。
滿洲大臣都熟讀《三國演義》,崇厚知道這樁「討荊州」的差使,非同小可,東吳討荊州不成,搞得兩敗俱傷,不可蹈此覆轍。默察情勢,認為民氣方張,而左爵相又正在西陲立了大功,能將伊犁要了回來,朝廷的體面可以保住,對清議也就有了交代,至於暗底下吃點虧,是無所謂的事。
因此,一到彼得堡,與俄國的「外交部尚書」格爾斯的談判,相當順利,不過半年工夫,俄國就答應歸還伊犁,不過十八條條約,除了第一條「俄願將伊犁交還中國」,以及第十八條規定換約程序以外,其他十六條都是中國要履行的義務,包括賠償兵費五百萬盧布,割讓伊犁以西及以南土地一千數百里,俄商貨物往來天山南北路無須付稅,以及俄商可自嘉峪關通商西安、漢中、漢口等地。
十八條條約全文,由俄國京城打電報回來,恭王一看不象話,複電不許。但是崇厚以「全權大臣便宜行事」的資格,已經在黑海附近的利伐第亞,跟俄國外交部簽了約。同時啟程回國,留了參贊邵友濂在彼得堡,署理出使大臣。
這件事,崇厚做得荒唐糊塗之極,但一鬧開來,總理衙門從恭王以下,都有未便,所以沈桂芬聯絡董恂,取得寶鋆的支持,向恭王進言,案子要在暗中設法挽回,請旨密寄左宗棠、李鴻章、沈葆楨詳加籌劃,密陳參酌。左宗棠職責所關,理當顧問,直隸總督李鴻章和兩江總督沈葆楨,則已成中外屬望的重臣,國有大政,往往密旨諮詢,這樣的做法,由來已久了。
在外三重臣的復奏尚未到京,崇厚喪權辱國的真相,已經紙里包不住火,清流無不憤慨,王仁堪一馬當先,盛昱繼起抨擊。不久崇厚回國,到了天津,不敢回京,沈桂芬是薦主的身分,自然關切,秘密派人到天津跟崇厚見面,問起經過,崇厚自己也知道錯了。
「知趣點兒吧!」恭王直搖頭,「不要等人說了話再辦,更難回護。」
事出無奈,只好搶著先發了一道上諭,卻還不願指他交涉辦得荒唐,「欲加之罪」只是:「崇厚奉命出使,不候諭旨,擅自起程回京,著先行交部議處,並著開缺聽候部議。」
至於「所議條約章程,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歷次所奏各折件,著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議具奏。」
頭一天發了上諭,崇厚第二天才由天津進京,在宮門請了聖安,隨即回家,閉門思過。
再下一天,俄國駐華代辦凱陽德,氣沖沖地趕到總理衙門,說依照萬國公法,沒有治崇厚之罪的道理,這樣子做,是對俄國的侮辱。
這一次是「董太師」接見。聽得凱陽德的抗議,大為詫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又不是辦你俄國公使的罪,何勞質問?不過他當了多年總理衙門的「管家婆」,應付洋人,另有一套只陪笑臉、不作爭辯的訣竅,所以一面虛與委蛇,一面找人商量,據說國際交涉上是有這麼一種成例。幸好,還有託詞。
「貴公使誤會了。」他透過通譯向凱陽德解釋,「本國辦崇厚的罪,是因為他不候諭旨,擅自起程回國。這是我們內部整飭官常,與貴國的交涉無關。」
這番解釋總算在理上站得住,凱陽德無奈,怏怏而去。董恂靈機一動,認為止好藉此鉗制輿論,便跟沈桂芬商議,托出人來,到處向清流和言官打招呼:朝廷的處境甚難,千萬忍耐,不可再鬧,否則改議條約一事尚不知如何措手,而凱陽德那裡節外生枝,又起糾紛,殊非國家之福。
因此內閣的會議便壓了下來。但十八款條約已見於邸抄,喜歡發議論,上條陳的張之洞,一看是個好題目,兩天兩夜不睡,寫成了一道三千言的奏疏,單銜獨上,先分析條約中最荒謬的數事,痛斥崇厚「至謬至愚」,說是「不改此議,不可為國」,而「改議之道」有四:計決、氣盛、理長、謀定。
計決是要「借人頭」示決心,認為崇厚已到了「國人皆曰可殺」的地步,「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則可杜俄人之口」,所以「力誅崇厚則計決」。
所謂「氣盛」是詔告中外,指責俄國理屈。接下來建議,且將伊犁擱在一邊,不必亟亟於爭著收回,則崇厚所擅許的條約,既未奉「御批」,好比春秋戰國的諸侯,會盟而未歃血,不足為憑。這就是「理長」。
整篇文章的重心是在「謀定」。雖是紙上談兵,倒也慷慨激昂。張之洞主張分新疆、吉林、天津三處設防,責成李鴻章破敵,他振振有詞地說:「李鴻章高勛重寄,歲縻數百萬金錢,以制機器,而養淮軍,正為今日,若並不能一戰,安用重臣?伏請嚴飭李鴻章,諭以計無中變,責無旁貸,及早選將練兵,仿照法國新式,增建炮台,戰勝酬以公侯之賞,不勝則加以不測之罪。設使以贖伊犁之二百八十萬金,雇募西洋勁卒,亦必能為我用。俄人蠶食新疆,并吞浩罕,意在拊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亦英之憂也,李鴻章若能悟英使輔車唇齒,理當同仇。近來之立功宿將,如彭玉麟、楊岳斌、鮑超、劉銘傳、善慶、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漢、郭寶昌、曹克忠、李雲麟、陳國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來京,悉令其詳議籌策,分駐京通津站,及東三省,以備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銷萌,故修武備則謀定。臣非敢迂論高談,以大局為孤注,惟深觀事變,日益艱難,西洋撓我政權,東洋思啟封疆,今俄人又故挑釁端,若更忍之讓之,從此各國相逼而來,至於忍無可忍,讓無可讓,又將奈何?無論我之御俄,本有勝理,即或疆場之役,利鈍無常,臣料俄人雖戰,不能越嘉峪關,雖勝,不能薄寧古塔,終不至掣動全局。
曠日持久,頓兵乏食、其勢自窮,何畏之有?然則及今一決,乃中國強弱之機,尤人才消長之會。此時猛將謀臣,足可一戰,若再越數年,左宗棠雖在而已衰,李鴻章未衰而將老,精銳盡澌,欲戰不能,而俄人行將城於東,屯於西,行棧於北,縱橫窟穴於口內外通衢,逼脅朝鮮。不以今日捍之於藩籬,而他日斗之於庭戶,悔何及乎?」
這時回疆新定,士氣奮發,所以主戰的不止張之洞,翰林、御史紛紛上奏,意氣風發,自在意料之中。在意料之外的是,竟連向不過問洋務的萬青藜,以及坐享安閑歲月,不與朝政的肅親王隆勤,亦大發同仇敵愾的議論。
談這件事的奏摺,一下子有十幾件之多,而且都是長篇大論,徵引今古。慈禧太后相當辛苦,慈安太后幫不了她的忙,只有深宵燈下,在李蓮英悄然侍立之下,一個人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底。
儘管慈禧太后對處理政務,已學會了少動感情,出以冷靜的要訣,但看來看去是那些理直氣壯,大張撻伐的語句,內心不免也有些激動。洋人的鐵甲兵船,誠然是利器,但在陸路上亦未見得不能一拚,而況左宗棠鬥志既盛,士氣亦旺,張之洞的條陳,似乎有些道理。
她心裡不斷這樣在衝動,但跟洋人開仗,到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始終不敢輕下決心。看得倦了,坐得累了,想得也煩了,放下奏摺,揉揉眼站起身來,想舒散舒散筋骨和心思。
李蓮英是一直在注視著她的動態的,這時便趕緊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伺候她擦臉,接著端來了一碗燕窩粥,關切地建議:「主子早點兒安置吧!」
「我問你,」慈禧太后忽然說道,「你看,跟俄國人能不能開仗?」
李蓮英微吃一驚,退後一步,垂手躬身:「這是國家大事,奴才不懂,更不敢瞎說。」
「說說也不要緊。」
「奴才真的不明白。」李蓮英答道,「主子何不問問七爺?」
這是個好主意!慈禧太后心想,這些摺子如果交到軍機處,恭王一定不以為然,還是得交內閣會議。如果議決要跟俄國人開仗,少不得起用醇王拱衛京畿,讓他參與內閣會議,先了解了解大家的意見也好。
於是還有幾個摺子也不看了,第二天召見軍機,當面指示了處理辦法,而且指定醇王參加會議。
清議激昂,是恭王早就聽說了的,只是想不到群情憤慨到這樣的地步!而且所說的話,彷彿是預先約定了似的,一是不惜與俄國周旋到底,二是誅崇厚以謝天下。
大致看完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奏摺,恭王覺得有句話不能不說了,「輿論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