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

在恭王與寶鋆,以為賀壽慈開缺,就算有了結果,寶廷指責軍機的話,可以略而不提,至多輕描淡寫地解釋幾句,便可交代。那知一經面奏,慈禧太后竟這樣詰問:「寶廷的話說得有理。軍機上總不能不認個錯吧?」

恭王愕然,不知這個錯怎麼認法,向誰去認?如果錯了,就得自請處分,既然慈禧太后這樣發話,自己就該有個光明磊落的表示。

於是他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臣等處置謬妄,請兩宮皇太后處分。」

話中有點負氣,慈禧太后心雖不悅,倒也容忍了。不過這一下更為堅持原意,「這處分不必談了!」她說,「在我們姊妹這裡,什麼話都好說,言路上不能不有個交代。明發的上諭,天下有多少人在看著,錯一點兒,就有人在背後批評。聽不見,裝聾作啞倒也罷了,既然有人指了出來,不辯個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維持了。」

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恭王也很見機,再往下爭辯,就可能會有難堪,所以一面唯唯稱是,一面回頭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輕忽了慈禧太后的要求。

她的要求是要軍機自責。朝廷的威信一半繫於樞府,自責太過,變成自輕,且不說心有未甘,同時也有傷國體,因此這道上諭,煞費經營,「達拉密」承命擬旨,寫了兩次都不合恭王的意。最後由寶鋆、沈桂芬字斟句酌地推敲過,才算定稿。對於寶廷的指責,是很委婉地一層一層解釋,先說賀壽慈,「系候補人員,吏部開列在前,是以令其補授該副都御史,既系未孚眾望,年力亦漸就衰,著即行開缺。」再說賀壽慈的回奏不實,已有旨處分,演龍楯順道閱書,難加以「大不敬」的罪名。總之「並非軍機大臣為賀壽慈開脫處分,敢於徇庇。」不過,「機務甚煩,關係甚重,軍機大臣承書諭旨,嗣後務當益加謹慎,毋得稍有疏忽。」

最後這一段話,不論如何輕描淡寫,總掩不住軍機受了責備的痕迹。因此這道上諭一發,言官的地位,越發抬得高不可攀。而兔死狐悲,眼看賀壽慈丟官出京,那些平日不愜於清議的大老,不免個個自危。

其中最不安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兼管順天府已歷二十年的吏部尚書萬青藜;一個是盤踞總理衙門,以肯受謗作了以前的文祥,如今的沈桂芬的擋箭牌的戶部尚書董恂。當然,他們還不敢跟清流為敵,只有慫恿痛恨清流的寶鋆來出頭抵擋。

「言路太囂張了!」寶鋆找個機會跟恭王進言,「長此以往,必定搞成明朝末年的那個樣子,大政受言路的影響,搖擺不定,政府一件事不能辦。看著吧,黨同伐異的門戶之習,快要牢不可破了!如今不想辦法挽回,總有一天搞成不可救藥的局面。」

「不見得。上頭利用言路,言路才會囂張。」恭王沉思了好一會,覺得對言路能作適度的裁抑,也是好事,便點點頭說:「如果你有什麼好主意,不妨試一試。」

寶鋆自道他的「好主意」是「以毒攻毒」,用言路攻言路,這就得找他的門生了。寶鋆是同治四年會試的大總裁,他那一科的門生,如今當講官、當御史的也不少。

由於清流無不名重一時,如果找個無名腳色來效馳驅,則蚍蜉撼樹,適足以成為笑柄。

因而寶鋆細心物色,想到有一個人,足以與清流匹敵。

這個人叫王先謙,字益吾,湖南長沙人。博學多聞,古文師法曾國藩,頗得真髓。在翰林中以好學著名,經史俱通,對於《漢書》尤其下過一番苦功。談到學問,連清流亦不能不佩服,但人品就不大敢恭維了,雖不是什麼大奸大惡,而細行不謹,已足為正人君子所疾首,寶鋆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有把握可以讓他聽從自己的驅使。

「來啊!」他吩咐聽差:「到帳房裡拿送節敬的單子來看。」

京朝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鄉、世交、年誼的淵源,籠絡著一班名士。其中師生的關係最重,不曾受業的,亦可拜門,何況王先謙是不折不扣的門生,所以端午節敬的單子上,他被列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兩。

「告訴帳房,再封二十四兩。另外再看看,有什麼扇子之類的東西配四樣,送到王老爺那裡去。」

於是帳房封好二十四兩銀子,籤條上寫的是「冰敬」。四色禮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兩匹江西萬載的細夏布、一卷高麗紙、兩瓶出使俄國欽差大臣崇厚所送的「俄羅斯酒」。寶鋆親自檢點,派人送去以後,又通知門上,王先謙一到,立刻接見。

果然,禮一送到,王先謙跟著便來道謝。三節有所饋贈,「理所當然」,此外有什麼「冰敬」、「炭敬」,則事出例外,必有緣故。王先謙總以為老師是有什麼「文字之役」,或者捉刀寫文章,或者代為閱卷,因而寒暄過後,便率直請示,有何差遣。

「天氣這麼熱,何敢有所煩勞?」寶鋆搖搖頭說,「近來心裡煩得很,難得老弟來談談。你不忙走,我們酒以消暑,曲以遣悶。」

所謂「曲以遺悶」,是要招雛伶侑酒,恰投王先謙之所好,大為高興,笑嘻嘻欠身答道:「老師有興,自當奉陪。」

「時候還早。」寶鋆的打算是先談正事再行樂,所以急轉直下地說:「近來言路太囂張了!」

「是。」王先謙不明他的用意,順口敷衍著說:「此風由來亦非一日。」

「此風實不可長。」寶鋆接下來又說:「講官的本分,還在書本上。雖然拾遺、補闕,亦為講官的職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這一層,益吾,不是我恭維你老弟,象你這樣子丹鉛不去手,才真象個翰林。」

這兩句恭維,又恰恰碰在王先謙的心坎上,「老師謬獎。」他感激地說,「如今一窩蜂嘩眾取寵,只有老師知道門生的志向。」接著便細述近來用功的情形,《漢書》的補註,《水經》的箋釋,做成了多少條之類。

「好,好!」寶鋆不斷誇獎,等他說完,便又問道:「我記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二等。」

寶鋆沉吟不語,那意思彷彿是在盤算,如何為王先謙設法升個官似的。

王先謙心想,今年是鄉試的年分,能夠放一任主考也不錯,不過總得要廣東、江南這些好地方,才不枉了見這位「中堂老師」的一個情。正這樣在盤算著,寶鋆已經開口了。

「益吾!」他說,「我再留你在京里住兩三年,替大家立個好學敦品,文章報國的榜樣。等資格夠了,放出去當學政,我一定替你覓個『善地』。」

學政雖是差使,但一省之中,與將軍、督撫平起平坐,體制尊崇,而且王先謙頗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負,所以聽老師許下這樣一個願,自然欣慰,起身請安,連連道謝。

「近來言路太雜。益吾,你也該講講話。」

這是開門見山道破本意。王先謙終於明白了,送炭敬、贈儀物、許心愿,都是為此。且先把老師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說。

「我倒要請教,象這樣聚訟紛紜,想到就說,不計後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益吾,你熟於朝章典故,想來必有所知?」

王先謙答一聲:「是!」細細搜索,想起《乾隆實錄》中有一件上諭,隨即答道:「乾隆初年,給事中鄒一桂,曾有一奏,以為奉旨交議案件,部議未上之先,科道攙越瀆奏,易滋煩滋,應請申飭禁止……。」

「著!」寶鋆很起勁地打斷他的話:「正是如此。奉旨交議事件,各部職責所在,該駁該准,自有權衡,復奏上去,上頭亦不能不尊重。如果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言官,夾在中間,胡言亂語,侵奪部權,事出紛歧,叫人怎麼辦事?鄒一桂這個摺子,真正是洞見癥結!

不知道乾隆上諭怎麼說?」

「乾隆上諭亦認為不可。規定遇有發交部議案件,如果科道攙越陳奏者,議復時,應將科道參差的意見,一併敘明請旨。」王先謙知道這個答覆不會讓寶鋆滿意,所以一面答話,一面尋思,又想到一個很好的成例,緊接著說:「後來又有個御史,碰了個大釘子。這位御史大概姓范,名字記不得了,為了一件盜案,這位范都老爺上疏,請皇上撤回原折,不必交兵部議奏。高宗大怒,我還記得是這麼申飭,『至於請朕撤回原折,無庸交議,竟似國家政務,弗資六卿,誠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屬妄誕,著嚴行申飭。』」「申飭得好,申飭得好!御史講官,可以操政務之實權,則六卿可廢。這話說得太透徹了!高宗純皇帝,真正是英主。」寶鋆停了一下,很鄭重地問道:「益吾,這兩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來?」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實錄》就有了。」

「好!益吾,正言讜論,但願你繼武前賢。」

這是很明顯地指示,希望王先謙根據這兩個成例,奏請整飭言路。這是犯眾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慮。

「如何?」寶鋆很關切地問。

「言路不可不開……。」

「亦不可太雜。」寶鋆緊接著他的話。

以此立言,亦無不可。王先謙終於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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