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嗣繼統這一案的爭議,上達御前的,一共四個摺子,兩宮太后召見軍機,細作商量,認為翁同和所擬,與徐桐、潘祖蔭聯銜的一折,辦法最為得體,所以採用他的意思,頒發懿旨:「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原以將來繼緒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明定儲位,彝訓昭垂,允宜萬世遵守,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歸,實與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纘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徐桐、翁同和、潘祖蔭聯銜折:寶廷、張之洞各一折,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著另錄一份,存毓慶宮。至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
邸抄一傳,歡聲雷動,「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這句話,清清楚楚地說明了,帝系還是屬於穆宗,一脈相承,與旁支無干。將來嗣位的新君,無法追尊所生,更不能再往上推,將他的本生祖父醇王亦尊為皇帝,不會重蹈明朝「大禮儀」的復轍,自是天下後世之福。
然而最令人感動的,還是垂念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既然天語褒獎,而且用他的一條命,鞏固了「國本」,則死有重於泰山,所以由清流發起,在宣武門外的文昌館,為吳可讀設奠開弔。
這一天素車白馬,盛極一時,除卻親王、郡王等親貴,向例不與品官的祭典以外,從大學士起,到各部司官,下及各衙門正途出身的小官,無不親臨一拜。
最難得的是那班崖岸自高,以清貴耿介驕人的清流,王公大臣家有婚喪喜慶,亦以得此輩親臨為榮,而這時卻都自告奮勇,在靈堂支賓,代喪家接待弔客,更是吳可讀的身後哀榮。
這等場合,少不得品評輓聯。吳可讀這一死,人奇事奇,以忠君愛國的摯情,作宗社大計的死諫,感格天心,奉旨賜恤,這是絕好的一個題目,所以輓聯中情文並茂的警句,觸目皆是。弔客叩奠已畢,接著便是緩步瀏覽,一副一副看下來,到客座中便不愁無話可談了。
「這一聯最貼切,也最洒脫。」名翰林也是名詩人的陳寶琛,指著他的同鄉,編修黃貽楫的一副輓聯,對張佩綸說:「上聯使事精確,下聯亦頗能道出柳堂的為人。」
這一聯的句子是:「天意憫孤忠,三月長安忽飛雪;臣心完夙願,五更蕭寺尚吟詩。」
在三月下旬,一天午後,京城裡忽然烈日下飄雪,雖然片時即止,但親眼目見的人很多,相詫以為必有奇冤,如傳奇中《斬竇娥》的故事。不久就傳出吳可讀尸諫的消息,方知不是奇冤,而是奇節。眼前之事,卻只有黃貽楫提到,便覺可貴。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張佩綸忽然說道:「騤庵,來,來!有件事,趁今天大家都在這裡,拿它商量定局吧!」
於是在客座中找到張之洞、寶廷、黃體芳、鄧承修、何金壽、吳大澂、盛昱等人,商量仿明朝楊繼盛的例子,以宅為祠,將吳可讀在南橫街的住宅買下來,改建為祠堂。
「這是理所當然。」張之洞首先就起勁,「不獨南橫街,薊州是柳堂盡節之地,亦應該設法建祠。」
「建祠容易,上諭已有『孤忠可憫』的字樣,出奏必能邀准。如今只須籌劃建祠的經費好了。我看……。」
「我看,」鄧承修搶著吳大澂的話說,「不必麻煩那班大老,我們自己設法湊吧!」
「對!」陳寶琛附和,「自己設法湊一湊,眾擎易舉,趁此刻就動手。」
「那得寫個小啟。」張之洞躍躍欲試地,「須得如椽巨筆。」
「那裡還有巨筆?」鄧承修笑道,「香濤,就是你即席大筆一揮吧!」
「論下筆神速,自然是幼樵。不過將來吳祠落成,還有奉煩之處。此刻就我來效勞吧!」
於是張之洞找了處僻靜的地方,埋頭構思,仿六朝小品,寫成一篇緣起,當時便買了本「緣簿」,寫上緣起,即席捐募。
「開緣簿」的第一個,須是名位相當,最好請一位「中堂」,但也有人認為官氣不必太濃。正好李鴻藻來吊,他是清流的領袖,並請他登高一呼。
李鴻藻先不作聲,等把大家的意思都弄明白了,他才提出他的看法:「此事須有個算計。柳堂的千秋大事,自然要緊,不過遺屬的生計亦不能不顧。不知道奠儀收得怎麼樣?」
「收了有三千餘金。」陳寶琛答道:「恭、醇兩邸,都是二百兩。」
李鴻藻點點頭,表示安慰,「建祠之事,不豐不儉,宜乎酌中。人之慕義,誰不如我,所以捐募不該挑人,不能說誰的捐款要,誰的捐款就不要!這種義舉,要量力而行,主其事者,應該體諒他人。柳堂為人誠篤,跟他交誼相厚的甚多,論情,自然越多盡心力越好,但是論事實,只怕力有未逮的居多,要先勸在前面,不必勉強,反令泉下有知的受者不安。」
這話就是指眼前的一班清流而言的,除卻盛昱是天潢貴胄,張之洞一任四川學政,頗有所獲以外,其餘為了維持名翰林的排場,文酒之宴,捉襟見肘的居多,所以聽了他的話,口雖不言,心中無不感動,覺得他真能知人甘苦。
「至於我,當然力贊其成,不過我是在籍守制的人,未便領頭髮起。這開簿面的人,還得另外斟酌。」
「那麼,老師的意思呢?」張佩綸問。
「我看,寶中堂最合適。」
寶鋆是大學士,又管著吏部,是吳可讀的堂官,請他來率先倡導,確是最適當的人眩同時,李鴻藻又主張由盛昱跟寶鋆去接頭這件事,這也是很妥帖的安排。在座的人,無不心服,覺得他到底不愧老成謀國的宰輔,就是料理這樣一件小事,亦是情理周至,有條不紊。
於是深談細節,有了成議,將吳可讀的長子吳之桓找了來,細告究竟。當初吳可讀怕建言獲咎,罪及妻孥,所以付子的遺書,一再叮囑「速速起程出京,速速起程回家」,以下又連寫了六個「速」字,如見張獻忠的「七殺碑」,令人觸目驚心。誰知女主當陽,亦復有道,不但未曾獲罪,而且得蒙賜恤。這天看到弔喪的盛況,奠儀的豐厚,已是感激涕零,如今聽說還要為老父立祠,留名千古,越發激動不已,趴下地來,「砰、砰」磕著響頭,接著涕泗滂沱,號啕不止。
就在吳可讀神主入祠,舉行祭典的那天,賀壽慈卻以七十高齡,而不得不冒著溽暑,舉家出京。
這次是寶廷的一個奏摺化作了「逐客令」。六月初七,上諭以賀壽慈補為左副都御史——降三級調用的處署,寶廷立即上奏摺抗爭,筆鋒初起,便挾風雷:「夫朝廷用人,每日『自有權衡』,權取其公,衡取其平,不公不平,何權衡之有?」
接下來便攻擊恭王以次的軍機大臣。
用人之柄,操之於上,何以見得賀壽慈的復用,出於軍機?寶廷指出一個證據,賀壽慈回奏不實是「欺罔」,「恭演龍楯車順道閱書」是「大不敬」,而交部議處的諭旨,軍機含渾其詞,斥之為「殊屬非是」,這就是有心開脫。吏部所擬的處分並不錯,錯在軍機「徇庇」。倘無此心,則李春山一案定讞,聲明賀壽慈的處分請旨定奪時,軍機應該「乞特旨嚴譴」,而竟免置議,這不是包庇是什麼?
一段振振有詞,近乎誅心的議論,寫到這裡,寶廷反跌一筆,說是「當降調時,人言嘖嘖,頗有謂賀壽慈恃有奧援,不久必復起,而奴才深維樞臣之意,或以賀壽慈身為大臣,不欲繩以重律,使之以微罪行,自必密奏宮廷,永不敘用。詎意謫官甫及三月,遽邀恩簡。」
因此,他不免懷疑,難道賀壽慈的一降一用,事出偶然,「朝廷亦無成心」?這句話看似平淡,其實問得很厲害,如果大臣進退,只照一般官吏的照例遷轉,根本無所措意,則所謂「權衡」者何在?
於是他又進一步推論:「即使果出聖意,官闈深遠,或於賀壽慈之人品、心術,未盡周知,樞臣則斷無不知之理,胡弗諫阻,是誠何心?」接下來,筆鋒掃向賀壽慈,寶廷給了他八個字的考語:「即非卑佞,亦頗衰庸」,這樣的人「排眾議而用之」,實不知於國家有何好處?而況「副都御史,職司風憲」,以一個「欺罔不敬」的人,置於這個職位上,何足以資表率?賀壽慈以前當過左都御史,未聽說他有所整頓,於今重回柏台,不知道他內心亦有疚歉否?言官中「矜名節,尚骨鯁」的人很多,一定不屑與賀壽慈共事,而其中無知識的,則必起誤會,以為朝廷特放賀壽慈來當御史的堂官,是表示要象他那樣的人品聲名,方合做言官的資格。而京內外大小官員,看到賀壽慈這樣欺罔不敬,不知愛惜聲名,猶且可以幸蒙錄用,將會懷疑朝廷「直枉不辯,舉措靡常」,從此益發肆無忌憚。所以賀壽慈的復用,不但是言路清濁的一大轉機,亦是政風良窳的一大關鍵。最後率直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