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壽慈是湖北蒲圻人,道光二十一年的進士,雖有文名,但因不願投入權相穆彰阿門下,因而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竟不能點翰林,用作吏部主事,咸豐初年,一度進軍機,當章京,以後補上了監察御史。照規矩,一為言官,就不能再留在軍機,賀壽慈當了御史,亦頗有表現,經國大計,數數建言。在宦途上,平平穩穩地循資漸進,到光緒三年,已爬到了工部尚書的高位。
可惜,賀壽慈已非復有當年不願廁身「穆門」的清風亮節,行逾不檢,頗有貪名。不但家人子弟與書辦之流往來,而且他本人還結交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商人,以致大受其累。
這個商人叫李春山,本名李鍾銘,是山西人,在琉璃廠開了一間極大的當鋪,九開間門面,字型大小「寶名齋」。李春山長袖善舞,當時的一班名公巨卿,甚至連惇王都被他巴結上了,在琉璃廠聲勢赫赫,眼高於頂。俗語說的是「行大欺客」,寶名齋既有那樣的規模,李春山又有通天的手眼,因而夥計做生意的那副臉孔,便很難看,京中的窮翰林,不知多少人受過他們的氣?別人倒還罷了,張佩綸何能受此輩的骯髒氣?當然要作報復。
一打聽之下,李春山最大的「護法」是賀壽慈。清流在京中大老中,最看不起三個人,一個董恂、一個萬青藜,還有一個就是賀壽慈。因而張佩綸便毫不容情地奏上一本:「山西人李鍾銘即李春山,在琉璃廠開設寶名齋當鋪,捏稱工部尚書賀壽慈,是其親戚,招搖撞騙,無所不至。內則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則大而方面,小而州縣,無不交結往來。或包攬戶部報銷,或打點吏部銓補,成為京員鑽營差使,或為外官謀幹私書,行蹤詭秘,物議沸騰。所居之宅,即在廠肆,門庭高大輝煌,擬於卿貳,貴官驕馬,日在其門,眾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職?頂戴用五品官服,每有職官引見驗放,往往混入當差官員中,出入景運門內外,肆無忌憚。夫以區區一書賈,家道如此豪華,聲勢如此煊赫,其確系不安本分,已無疑義。現值朝廷整飭紀綱之際,大臣奉公守法,輦轂之下,豈容若輩借勢招權,干預公事,煽惑官場,敗壞風氣?應請飭下順天府該城御史,將李鍾銘即李春山,即行驅逐回籍,不得任令逗留潛藏,以致別滋事端。」
接下來又說:「近來士大夫不分流品,風尚日靡,至顯秩崇階有與吏胥市儈、飲博觀劇、酬贈饋遺等情,請旨整傷」。這也是指賀壽慈而言,他的稟賦過人,食量甚宏,一頓能獨盡一隻肥鴨、一隻肘子,李春山投其所好,經常備盛饌款待。賀壽慈亦自忘其為一品大員,下朝以後,翎頂輝煌地直入寶名齋,公然無忌,引得路人無不側目。
奏摺到達御前,慈禧太后不免詫異,看賀壽慈儀錶不凡,也聽說他頗有學問,詩書皆佳,而且,她還記得賀壽慈的長子賀良楨,現任南昌知府,門第興旺,何以不自愛如此?因而便跟李蓮英提起,問他有無所聞。
有安德海的前例在,李蓮英相當謹慎,「奴才無事不出宮。」他說,「外面的事不太明白。」
「你倒去打聽一下兒看!」慈禧太后說著,便拿張佩綸的奏摺,擺在一邊。
李蓮英伺候看折,已深知慈禧太后的習慣,這一擺是暫時不作處置,也就是要等他去打聽明白了再說,因而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出宮,到中午回來,趁慈禧太后休息的當兒,將賀壽慈跟李春山的關係,源源本本地據實回奏。
又辦了事,又替她解了悶,慈禧太后深為滿意,只是她亦鑒於安德海的復轍,不願假以詞色,怕李蓮英恃寵而驕,替她惹些麻煩。
「把張佩綸的摺子發下去吧!看軍機上怎麼說?」
軍機大臣中,別人都不說話,只有寶鋆覺得很不是味道,大聲嚷道:「跟寶名齋有往來的,第一個就是李蘭蓀!張幼樵怎麼不說?」
恭王覺得他的話可笑,「算了吧,你!」他跟寶鋆說話,是無須講措詞的,「李蘭蓀跟他又沒有認親戚,也沒有公服赴宴,到寶名齋買書並不犯法,張幼樵為什麼要把他扯進去?」
張佩綸跟李鴻藻的關係密切,朝中無人不知,沈桂芬很冷靜地勸寶鋆:「佩公!張幼樵上這個摺子,不能不想到李蘭蓀,既然敢上,自然有恃無恐。所恃著,就是六爺說的那些話,買書並不犯法。似乎不宜拿他也扯了進去。」
「知趣一點兒吧!」恭王提出警告:「上頭正借清流在收拾人心。賀雲甫也太欠檢點了,這個摺子越壓越壞,讓他明白回奏了再說。」
於是軍機擬旨,查問李春山也就是李鍾銘,跟賀壽慈是不是親戚?賀壽慈的復奏,說是「與商人李鍾銘,並無真正戚誼,素日亦無往來,其有無在外招搖撞騙之處,請飭都察院查究。」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慈禧太后很精明地指出賀壽慈的語病:「什麼叫『並無真正戚誼』?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這麼個說法,就靠不住了。」
「也許是乾親。」恭王隱隱約約地回答。
「乾親也是親。」慈禧太后說,「再看一看,有沒有人說話。」
她對內幕已經完全了解,卻故意不說破,要等言官有了表示,再相機行事,用操縱言路的手法來箝制王公大臣。恭王當然也知道她的用心,不過在眼前她的舉措都是朝正路上走,加以清流為她張目,無奈其何,唯有遵從。
因此,對於賀壽慈的復奏,先不加駁斥,只是降旨都察院會同刑部,嚴辦李春山。於是刑部派出司員,會同巡城御史咨照順天府,轉飭宛平縣衙門派差役抓人,而李春山確具手眼,差役不敢得罪,到寶名齋將他好好「請」到「班房」,直到都察院來了「寄押」的公文,方始將他收監。
就這樣已經轟動九城,不知多少人拍掌稱快,同時李春山的劣跡,也在街談巷議中不斷透露出來。原來寶名齋有九開間的門面,是由侵奪官地,霸佔貧民義院的地基而來。御史李蕃據實陳奏,奏旨交都察院併案,確切查明。
李春山是註定要倒霉了,但清流以為只打蒼蠅不打老虎,則民心鬱積,不但未能疏導,反添不滿。所以黃體芳便針對賀壽慈發難,事由是:「大臣復奏欺罔,據實直陳」。
不實的自然是「並無真正戚誼」這句話。賀壽慈與李春山不但是親戚,而且是「禮尚往來」的親戚。李春山的前妻,賀壽慈認為義女,前妻既死,賀壽慈將他家的一個丫頭當女兒嫁給李春山作填房。所以丈人、女婿,叫得非常親熱。
賀壽慈年逾古稀,精力未衰,身為「半子」的李春山,特以重金羅致了一個絕色女子,送給「丈人」娛老。賀壽慈元配早故,以妾扶正,變成了李春山的丈母娘。因此,出語尖刻的李慈銘,說他們確非「真正戚誼」,而是「假邪戚誼」。
黃體芳還算厚道,對這段「假邪戚誼」,只說了一半,李春山「前後兩妻,賀壽慈皆認為義女,往來一如親串。賀壽慈之轎,常時停放其門,地當孔道,人人皆見,前次復奏之語,顯然欺罔。」
於是慈禧太后借題發威,這一次的上諭就嚴厲了:「賀壽慈身為大臣,於奉旨詢問之事,豈容稍有隱匿,自取衍尤?此次黃體芳所奏各節,著該尚書據實復奏,不準一字捏飾,如敢回護前奏,稍涉欺矇,別經發覺,決不寬貸。
以上各節,並著都察院堂官,歸入前案,會同刑部,將李春山嚴切訊究。」
這一來,起恐慌的不止於賀壽慈一個人,如果李春山據實供陳,將有不少名公巨卿,牽涉在內。因此寶名齋門口,車馬塞途,那些素日與李春山有往來的京官,名為慰問他的家屬,其實是來探聽消息。寶名齋管事的人,見此光景,知道東家不會有大罪過,當時便隱隱約約表示,如果大家合力維持李春山,那麼什麼私和命案、賣官鬻爵、包攬訟事的內幕,李春山決不會吐述隻字。否則,就說不得只好和盤托出了。
其實,這也是恫嚇之詞。身入囹圄的李春山,心裡比什麼人都明白,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個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無可逭,輕則充軍、重則丟腦袋。不供,則那些有關連的名公巨卿,必得設法為自己開脫,小罪縱不可免,將來盡有相見的餘地,不愁不能重興舊業。因此,他只叮囑探監的家人:「張老爺是李大人的門生,走得極近的,只有去求李大人,關照張老爺,無論如何放鬆一步。」
這番話自然要說與賀壽慈,請他作主。賀壽慈認為無須出此,因為李鴻藻正回原籍葬母,不便干擾,而且他素有清正之名,也怕他不肯管此閑事。至於張佩綸跟這位老師走得極近,確是事實,但也因此,便無須請託,張佩綸投鼠忌器,料想不會再往下追。賀壽慈還有幾句未曾道破的話,張佩綸攻擊李春山,只是為了出氣,自己才是他博擊的目標。李春山的案子只要冷一冷,必可從輕發落,而自己的禍患,卻是方興未艾。
嚴旨切責之下,賀壽慈不敢隻字不承,唯一的辦法是避重就輕。復奏中承認曾向寶名齋買過書,「照常交易,並無來往情弊」,又說「去年至今,常在琉璃廠恭演龍楯車時,或順道至該鋪閱書。」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