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大漠孤煙直 第七百七十五章 與活人斗,與死人斗(中)

「官家的態度是留中不發。」王巨說。

「這也不是解決辦法。」韓韞道。

留中不發,也不能保密,只要傳將出去,還有許多有聲望的老傢伙活著,就是京官當中,因為富弼脾氣比較溫和,支持富弼的官員同樣不少。

但好在這是富弼彌留之際寫的信,可能那時富弼腦子病得有些不清不楚,想不到梁燾會將這封信公佈於眾,因此打擊面太大了。

比如王珪,你能說他不作為,也能說他是三旨宰相,但能說他是姦邪么?

他也不是新黨派。

所以老王得知這封信後,同樣氣得牙直咬。

然而問題不在於梁燾,僅憑梁燾是翻不起來大風大浪的,其根本還是富弼。但問題的問題是富弼死了,即便諸葛亮在世,也拿一個死人沒辦法了。

王巨慨嘆道:「我這次回來,在我想法中,最大的敵人可能是文彥博,也可能是司馬光,萬萬沒想到卻是富弼。」

「聽說富公是一個不錯的大臣。」

「正因為他名聲太好了,事態才會嚴重。」

「他怎能這麼說呢。」韓韞不服氣地問。就算王巨有心機吧,有幾個頂尖大臣沒有心機,象老王真是老好人嗎?

然而不能說王巨乃是曹操王莽。

王巨說道:「韓兄,實際這件事說起來更複雜,比如富弼,他不想宋朝好嗎,司馬光,他不想宋朝好嗎?也想的。問題出在哪兒?看看司馬光想法就知道了,他們這一派系的想法就是尊卑有序,這樣國家就安定了。但這樣尊者高興了,卑者怎麼辦?」

「各有各的辦法,比如占城的婆羅門教種姓制度,你生下來就是高貴的,你生下來就是低賤的,那還說什麼呢?中國也有。比如南北朝時的九品中正制度,即便劉裕做了皇帝,還不得不對那些門閥低下腦袋。這個制度一直延伸到唐朝……直到我朝才稍稍好一點。特別是幾位祖宗吼出齊人,不管是真齊人。還是假齊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

「至少相比於前朝前代,我朝給了卑者更多的生機與尊嚴。然而隨著我朝統治時久,各權貴通過恩蔭與聯親得以穩固。因此他們的想法是在復古,是在倒退。雖然他們不至於想恢複南北朝的門閥制度,也知道想要國家穩定,必須讓出一部分生存的空間,給廣大的平民百姓。可這個讓,各有各的看法,比如范純仁可能會讓得更多一點,司馬光可能讓得更少一點,甚至都不喜販夫走卒穿羅襪。難道販夫走卒穿羅襪,天就塌了?對於司馬光來說。天就塌了,因為這樣一來,卑賤的小民,就能漸漸挑戰權貴的地位!」

「或者說淺顯一點,司馬光認為這個國家是皇帝與諸權貴的,老百姓不讓他們大規模餓死就行了,但政治與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也就是文彥博所說的,與士大夫治天下,也就是國家必須要為皇帝與各精英服務。所以得考慮精英的利益與感受。」

「王介甫則認為這個國家是由皇帝帶領的一個超級大家,先國後家,所有人必須為國家服務,國家富裕強盛了。才是所有人利益的最大保障,才能談各個利益的分配。所以才了變法的種種,儘管有種種弊病,先將國家赤字填補,國庫充盈再說。」

「而我呢,則認為這個國家是所有百姓的。包括皇帝也只是一個管理者,非是統治者,所以國家必須為所有人服務。是所有人,而不是少數的權貴。雖然我也默認國家必須由精英來管理,但那是管理,不是統治百姓奴役百姓。國家只有做到這一步,各階層的百姓才不會產生嚴重的不公,國家才能強盛永存。」

「正是這三者的出發點不同,三者的做法也不同,或者說,某種意義上,我與新黨更相近,也走得更近。」

當然,這些話只有他們兩人在背下里說一說,不敢公開說的。

什麼,皇帝只是一個管理者,趙頊還不馬上用鞋子將王巨活活拍死!

但這些思想,又遠比王巨所說的更複雜,許多方面現在王巨也沒有想清楚,或者某一天他去了彼岸,不需要再象現在這麼勾心鬥角了,才能想清楚一個大約,說不定還能寫上兩本書……

「那現在怎麼辦?」

「不知道啊,」王巨苦悶地一攤手說道。但他心中很是憋氣,前面得知,後面一拂衣袖,就離開中書回家了。

外面天氣陰沉,王巨又說道:「走,去銀行司看一看。」

也不是一定要去銀行司,只是想讓韓韞陪他出去散一散心。

王巨與韓韞帶著王紫川兄弟,便衣打扮,去了銀行司。

來到汴水河畔,天空中開始飄起蒙濛霧雨,不過汴水兩岸卻是一片繁榮景象,大船不得入城的,但有許多小船裝著貨物由東水門的水門直接駛入城中,泊在河岸邊,又有許多丁壯在卸著船上的貨物,又因為合力將一些笨重的貨物抬上岸,大伙兒喊著號子,頗是熱鬧。

「真是繁華啊,」王巨感慨地說了一句。

實際彼岸有幾個城市現在發展得也不錯,不過想達到東京城這種繁榮,還不知道得到那一年了。

韓韞小心地說道:「太保,實際我以為不用擔憂,能進則進,不能進則退。」

何必煩惱呢,大不了再退回彼岸就是了。

「韓兄,你不懂,你知道官家生的是什麼病嗎?」

「不知道。」

「是風疾,我在呢,也許官家還會產生一些想法,說不定真的象富弼所說的那樣,做了曹操的什麼,但我一走,西夏不提了,銀行司馬上因為種種情況,迅速垮台。不提損失了,那麼官家在悔恨中,說不定就會駕……崩。但宮中的太后對變法有什麼看法,你是懂的。或者等未來人君。那時候我也快老了,那會再回來?那麼這片繁榮景象,不用多久,則成為一片瓦礫。如果換成你。舍不捨得讓它在幾十年後,成為一片瓦礫。」

韓韞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但現在宋朝確實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王巨一撤,幾十年後京城會不會成瓦礫不知道,但宋朝可以說從此正式走下坡路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默然。

畢竟韓韞與陶青他們不同,一直在陝西或京城活動,至少對這方土地感情更深。

兩人看著汴水,久久的沉默,忽然一個過路的百姓走過來問:「是太保嗎?」

「嗯。」

「太保,在下著雨呢。」那人說道。

「我是看一看,順便想一下事情,雨小,不礙事。」王巨溫和地說道。

「那怎麼行,」那人一下子上前。將油布雨傘放在王巨頭頂上。

「那你不淋著了嗎?」王巨開玩笑地說。

「太保,你為大宋遮風蔽雨,小民們無以回報,今天讓小民替太保遮一遮風雨。」此人憨厚地說道。

「咦,你叫什麼名字,從事什麼營生?」王巨訝然道,能認識他的百姓有之,王巨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個人這一句話說得太肉麻了。

「小民小張貴,在京城做一些小生意。剛才來汴水準備進一點貨,沒想到看到太保站在這裡。」這個叫張貴的人很激動地說著。

這時岸邊還有許多勞動的百姓,聽到太保二字,一起抬起頭。

又有人認出來了:「是太保唉。」

於是十餘人圍了上來。

不能再呆下去了。王巨對張貴說道:「張貴,這些小風小雨,某不用避之。不過大宋的風風雨雨,我一個人的能力有限啊,我是遮不住的,必須大家一起來打傘。才將蔽著整個大宋的風雨。」

當然,張貴是聽不出來話外之音了。

「不過張貴你的好心,某感謝了。」王巨說著,重新翻身上馬,前去銀行司。

「太保,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韓韞在馬背上說道。

「公道自在人心么?未必!人心是可以蠱惑的。張貴之所以替我打傘,多半還是因為我取締了市易法,讓他們這些小商販們有了更多的生機。可能現在的底層百姓對我更支持些,但他們力量有限啊。」

宋朝到今天這一步,政治確實出現了問題,不過王巨也想得有些悲觀了。

來到銀行司。

王巨問張商英:「天覺,各地行務情況如何,還有各地金銀價波動如何?」

「太保,還是有影響的,比如南方相對而言,金銀價比較低,所以大多數商賈儘管用了匯票,回去後換回絹交,立即購置商貨,甚至大交比面額還要低一點,這個不要緊,反而利於了絹交走向民間。」

「嗯。」王巨點點頭。

總之,這一回銀行司之複雜,恐怕在另一個時空都罕見到。

首先它體量龐大,不象歐洲工業革命初期那些銀行,能有多少經濟?

其次它推出的時間正是熙寧變法之後,政局是黨同伐異,任何缺陷都會被放大到極致。甚至還沒有開始,都鬧將起來了。

最後就是作為本金的金銀與銅幣皆嚴重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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