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關學弟子 第六十二章 六拜(下)

王巨又走上前拜下:「小子保安王巨拜見張公。」

張載氣樂了,明白了,這小子乃是學毛遂與馮瑗呢。

好吧,看看你肚子里有多少貨。

「夫子曰,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小子一直不知道這個以直報怨是指以德報怨,還是以牙還牙。不過能愛人,能惡人,顯然非是以德報怨。於是孟子又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所以上古諸儒家裡有才有了這樣的話,能收民獄者,義也。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夫義者,所以限禁人之為惡與奸者也。有大罪而誅之,簡。有小罪而赦之,匿也。簡,義之方也。匿,仁之方也。大夫強而君殺之,曰義。除去天地之害,曰義。小子不明,請張公賜教。」

只要稍懂一些儒學的人一起聽得目瞪口呆了。

這個義不是義,而是刑罰了。孔子的仁也不是仁,而成了潑婦般的以德報德,以牙還牙了。

安主簿哈哈大樂。

張載冷哼一聲:「是故春秋之所治,人與我也。所以治人與我者,仁與義也。以人安人,以義正我。仁義包羅萬象,揀一葉曰知秋,但非是秋。摸一柱曰象,但非是象。儒家非是墨家的那種婦人兼愛,孟子也早罵過墨子了。但義也非法家的刑罰之術。義以仁為義之本,仁以義為仁之節。故以直報怨,乃是持公正之心,仁愛之道去處理恩怨,而非是以牙還牙。」

「小子受教。」

然後王巨再攏起袖子上前第四步,又拜:「小子保安王巨拜見張公。」

「能以一葉知秋,卻不能以一葉斷秋。故《金剛經》里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也就是古今往來一切聖賢,一切宗教成就的教主,都是得道成道的,只是因時地不同,傳化的方式不同。」

席間幾個讀書人又呆住了,這個毛孩子怎麼又將金剛經搬了出來。

難道是他踢館子的?

但又不象,張載點撥後,他沒有再辨,而是一拜後又提出下一面問題,而且是尖銳無比的問題。

第一拜那個三字言不提了,實際後面兩個問題王巨拋出來,張載回答,兩人都沒有深講,不然就是這兩個問題,就能引出一場儒學大辨論……或者一場儒學風暴。

「所以小子是否認為儒家中的謙乃是師人之長,補己之短,故夫子向老子問道。故我朝用唐之開元禮。而非是內斂之術。」

「象曰,地中有山,乃謙。你說老子,老子也說過上善若水。過剛者易折,善柔者方能不敗。即便山一樣的高大,也要藏於土中,才能大亨,所以六十四卦當中唯有謙卦六爻都是吉爻。」

不過這時候他顯然有些遲疑。

謙讓是好事,大家都謙讓了,那麼何來那麼多紛爭?不過謙讓到連山都要往土中藏份上,真是好事嗎?

顯然這個小子也不大認同,連受教都免說了,直接再上一步,又拜:「小子保安王巨拜見張公。」

實際王巨心中在好笑,張載是一個溫和的長者,但非是內斂之輩。

「得魚而忘筌,醪盡而糟粕盡之。魚醪之未得,而曰是筌與糟粕也,魚與醪終不可得矣。經義聖人之學具,然自其已聞者而言之,其中於道也,亦筌與糟粕耳。竊嘗怪夫世之儒者求魚於筌,而謂糟粕之為醪也。小子以為糟粕之為醪,猶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魚於筌,則筌與魚遠矣。經義是手段,道心才是根本!」

轟!

一下子好幾個人站了起來。

佛家禪宗也有類似的說法,心中有佛,不必要追究什麼形式,那怕菩薩像都能燒掉取暖。

王巨這段話就是這個意思,經義比如捕漁的工具與醪酒的糟粕,可能糟粕里含著酒,但捕漁的筌裡面絕對沒有魚,這個都不重要,無論經義里有沒有道心,但不能追求經義而忘掉道心,只要得到道心,經義都可以丟掉不問了。

張載終於搖腦袋。

「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但經義非是魚筌,最少也是糟……粕,沒有糟粕,那來的酒醪?你方才說過對立的關係,這也是一種對立關係,經義是因,道心是果。即便聖人夫子,也是從古人經義書典里學到學問,然後才悟出大道。禪宗雖好,不免有些激進,終非儒家之業果也。故洛陽二程說經所以載道也,器所以適用也,學經而不知道,治器而不適用,奚益哉?經者,載道之器,須明其用。但要記住,載道的器只有經義!」

「受教,」這次王巨都同意了,做和尚嘛,就得守和尚的戒律,象禪宗那樣玩也可以,可玩得太過火,還叫和尚嘛?況且自己根本就沒有想過,於儒道佛法墨兵等諸家之外,再創造一家之法。

然而這番話卻讓張載沉思。

雖然王巨說得很激進,但確實有些道理的,自古以來訓古傳句,但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訓古傳句幹嘛的,豈不正是為了這小子所說的道心!其實拋棄其中的激進之心,已經與張載產生了共鳴!

上前第六步。

這是最後一步!

但那幾個文士繼續站著。

「小子保安王巨拜見張公。」

「人慾,只是人之所欲,亦是天理之所有者,但因其流蕩,而遂指其私慾耳。其實本體即天理也。聖人之學,因人之欲而節之,而非去人慾以為天理,亦非求天理於人欲也。《尚書》曰,民生有欲,無主乃亂。所謂主者,亦只節其欲而治其亂已,豈能使民之盡去欲乎?釋氏離形去知,閉口枵腹,猶未能,充其說可見矣。」

「你想怦擊程正叔乎?」

存天理,滅人慾乃是從朱熹手中發揚光大起來的。

但二程也有類似的說法,他們認為氣聚合為人,天理就成了人的本性。由於氣質之性阻礙了天理正常的發揮,便出現了惡,這就是人慾。天理與人慾相對,是純善的。放縱人慾,就必然掩蓋天理,要保存天理,就必須去掉人慾。

「不敢,張公,小子以為仁與義稍稍對立,陰與陽對立,無義就無仁,無陰就無陽。天理與人慾也是如此,他們是對立又是統一的存在,去其一便無其二。人慾與義一樣,未必是惡的一面,稍加引導,便是動力的源泉,如朝廷不推廣這麼多措施,我朝文風能不能如此之盛?就象張公所說,以經載道,道是本,但無經,誰能得到道?就連夫子還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潔,魚餒而肉敗不食。人有喜怒哀樂之天性,完全去掉人慾,聖人都做不到的事,指望誰能做到?因此小子以為節制引導為上,去為下。」

其實張載氣說法,也寫得雲里霧裡,他受了二程影響,但也不是完全贊成。

特別這個氣的,天理的神馬。

王巨看似在請教,實際就講了持中調節,對立互生這些後來的哲學理論。

也讓張載困惑的地方通了一大半。

王巨定定看著張載。

如果這樣還不能成功,那麼只好回去吧。

張載想了大半天,終於抬起眼睛,道:「你過來。」

又對他身邊的一個胥吏低語了一句。

王巨走到張載面前。

胥吏從後堂拿來戒尺。

「王巨,伸出手來。」

王巨伸出手。

「仁。」張載喝了一聲,用戒尺向王巨手掌打了一下。

「義。」又打了一下。

「禮。」再打了一下。

「智。」

「信。」

「溫。」

「良。」

「恭。」

「儉。」

「讓。」

「忠。」

「孝。」

「勇。」

「謙。」

「廉。」

「這個人真壞。」二妞不服氣地低聲說道。

張載瞥了她一眼,也不說話,繼續念一字,打一下。

但二妞也不知道,被打的人心中很高興,她哥哥在心中說,終於搞掂了。打的人卻在心中頭痛,這小子比周處還要麻煩啦,可俺不是陸雲。

不過讓他放,張載又捨不得放。

就憑今天王巨所說的幾段話,天下之大,哪裡都可以去得,自己不收,有的是人收。還是歸於自己門下,慢慢教導吧。

打完了,張載又說道:「將那藍子的束脩禮拿上來吧。」

「好來。」王巨高興地說,雖然在心中說,張大先生,你真打啊,俺的手被你打得很痛的。

怎麼辦呢,師父就是再造之父,打幾下還不是官打。用另一隻手將禮藍提過來。張載略掃了一眼,看到臘肉就到行了,其他的根本不在意,不過看到幾棵青菜在藍中,他還是愣了一下,桂圓乾、蓮子與棗子做禮物頗正常,但誰用青菜做過禮物?難道這是保安軍那邊的規矩?

無所謂了,又道:「還不奉茶。」

「是,」王巨立即利索地倒了一杯茶,雙手捧上,遞於張載面前說道:「弟子請恩師用茶。」

二妞與三牛差一點高興地蹦起來,這事兒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