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春如歌的正午(10)

「陳生,屋裡來吃吧,屋裡有亮兒。」付玉成站在門口吆喝陳生。

陳生抽了一下鼻子,說:「外面有月亮,我看得見。」「給你雙筷子吧。」付玉成一說完就後悔了,因為他馬上反應過來陳生吃餃子從來都是用手抓。有年過小年,祭灶王爺,楊秀煮了一鍋餃子,讓陳生給灶王爺供上幾個,結果陳生用手把餃子一個個抓到供桌上,氣得楊秀直哭,說是那餃子不潔了,灶王爺不吃,肯定會怪罪下來的。結果臘月二十五的那天,陳生用鐵鍋炒花生,怕把花生炒糊了,就對上一些沙子。誰曾想用小鏟子翻炒比較困難,陳生就想當然地找來一把撮雞屎用的小鐵鍬,連洗都不洗,就把它探進鍋里。楊秀見了一聲驚叫,陳生一激靈,小鐵鍬重重地磕向鍋底,把鍋給捅漏了。楊秀哭得面如白紙,陳生只好去鄰村請來一個鋦鍋的人。鍋鋦好了,可算算工錢趕得上買口新鍋的錢了,楊秀就心疼得連年都不想過了,把一切罪過都算在陳生用手抓餃子供灶王爺的身上。

付玉成的話果然惹惱了陳生,他氣乎乎地說:「吃菜才用筷子呢,筷子也是個饞鬼,想要沾沾葷腥。我就不讓!好東西我要抓著吃,手指頭是自己的,不體己它還體己筷子呀?筷子算什麼東西!」付玉成本想再給陳生點蒜泥,怕他又會罵蒜泥也是為了竊取餃子的香味,也就閉口不談了。

陳生放慢了吃餃子的速度,他開始慢慢地咂摸。每每覺得那味道確實深入人心,就使勁地吧唧吧唧嘴。園子中傳來各種蟲鳴,陳生不時地朝著發聲處張大嘴呵上一口氣,說:「你們饞了吧?聞聞味吧!」蟲子的嗅覺想必沒那麼靈敏,所以仍是叫個不停。陳生便說:「等我吃飽了,就勻上兩個給你們。」陳生坐在地上後,他的兩條羅圈腿平攤開來,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個圓圈。盤子就置於中央,彷彿他的雙腿是桌子的邊緣。陳生一會兒看看月亮,一會兒又看看園田,忽然心下湧起一股溫柔的情感。這時付玉成的女人端著一茶缸酒朝他走來,暗夜中她單薄的身影就像一支蘆葦。她把酒遞給陳生,微微嘆了口氣,說:「喝吧,餃子不夠屋裡還有,你放開量吃吧。」陳生喝了一口酒,一股熱辣辣的氣息頃刻間由口腔瀰漫到全身,使他熱血沸騰。他再抬眼望月的時候,便覺得它是玫瑰色的了。他又接連喝了幾口酒,覺得周身從未有過的舒展,他不由想起了所看過的電影中的男歡女愛的片斷,抑制不住地發出嘿嘿的笑聲。就在這種時刻,他驀然回憶起了什麼,他回頭望望,沒有發現人影,他便站起來直奔屋裡走去。才進灶房,便見付玉成的女人在舀餃子湯,付玉成蹲在鍋台前喝酒,陳生張口結舌地說:「我———又想———要了———」付玉成的女人一驚,已經舀好了的餃子湯又灑回了鍋里。她微微抬起頭,幽怨地看了眼陳生,然後又凄怨地看了眼付玉成。付玉成「啪」地把酒碗摔在地上,說:「沒門!」「你要讓我做的事我都答應。」陳生又說。

付玉成的三個丫頭在裡屋正逗付大頭玩,聽見碗碎的聲音,紛紛探出頭來,個個眼裡都流露出驚恐神色。付玉成伸出手指,彈煙灰般指著三個丫頭說:「吃飽了吧?吃飽了就睡吧,明早還要上學呢。」三個丫頭不敢不從,倏地縮回了頭,就好像三朵怒放的曇花突然間閉合了。陳生愣怔著,看著付玉成勾起手指把他的女人叫到院子里,他們竊竊私語著,女人的聲音似乎比男人的高一些,好像她在爭論著什麼。最後他們的聲音趨於一致,細若遊絲了,看來是觀點達成了一致。

付玉成歪著肩膀走了進來,他拍了拍陳生的肩膀,說:「咱哥倆兒再接著喝,今晚來個一醉方休!」說著回頭對自己的女人說:「餃子再給我們爺們熱一下。不是還有一捧花生米么?炸了炸了,要鹽的,不要放糖,給我們下酒!」陳生跟著付玉成走進付家的後屋。屋子又小又暗,炕上的被子散著,加深了陳生想要睡覺的慾望。付玉成把被子朝炕里挪了挪,然後從牆角把一張很小的炕桌搬到炕上,用袖子抹了抹桌面,湊近陳生的耳朵說:「你多喝酒,一會就讓你在這———」這時女人進屋送上來兩雙筷子和一對酒碗。

付玉成說:「炸完花生米把那些碎碗碴給掃了,別弄得丫頭們半夜撒尿時扎著了腳!」陳生很不喜歡他那耀武揚威、指手畫腳的樣子,在他看來那就像是吆喝牲口。女人飛速地看了眼陳生,然後到灶房忙活去了。付玉成開始唉聲嘆氣地跟陳生訴苦,說他被付大頭給折磨得夜夜做噩夢,不是上吊,就是投井,再不就是被炸彈給炸得骨肉分離。正說著,灶房傳來「8啦」的叫聲,看來是花生米進了沸油了,跟著一股濃郁的香味像豐腴的婦人一樣款款動人地飄過來。陳生使勁嗅了一下,叫了聲:「好!」

陳生和付玉成相對而坐,守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和香酥的花生米繼續吃喝。從頂棚垂下來的十五瓦的小燈泡在他們之間散發著微弱的黃光,樣子既像害了黃疸的一隻牛眼,也像乳豬的尿脬。

付玉成說:「陳生,王來喜家的馬好了么?」「不淌淚了。」陳生說,「都是他們家自己作踐的。外面一來了玩的人,他們就讓那馬出去給人騎。愛玩的人就讓馬快跑,馬跑不快就挨揍,它能不流淚么?它還得給家裡幹活,還得讓人耍,我真是氣不過。」 「唉,我的日子過得更遭罪,還不如那匹馬呢。」付玉成說完,就掉下了幾滴眼淚。可是陳生對他的眼淚卻難以動情,在他看來那眼淚就像羊糞蛋一樣讓人生厭。陳生喝得頭腦發沉,但他並沒有忘了正事,他舌頭髮木地問:「說話算數么?」付玉成明白陳生問的什麼,他點點頭。「她是你的女人,你真的願意?」陳生往嘴裡填了一粒花生米說, 「要是我就不願意。那樣她再生孩子不就是雜種了么?」付玉成張了張嘴,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陳生的酒碗又添滿。付玉成說:「陳生,咱倆比比酒量,碰個響,一口氣幹了怎麼樣?」陳生說:「這一碗酒下去,肚子還不得著火呀?」「你不敢幹?」付玉成說,「那我就不答應那件事了。」陳生想了想,便把酒碗端起,咕嚕嚕地一口氣喝光。喝完他就兩眼發花,他覷著眼看燈,覺得眼前的燈泡一下子大了幾十倍,燈影下的付玉成就像條魚乾一樣懸在那裡。陳生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腦袋幾乎磕著了桌角,最後是身子一斜,「咕咚」一聲倒在炕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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