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春如歌的正午(9)

屋子裡突然靜寂下來了,不到夜深時分,所以灶間沒有蛐蛐的叫聲,而陳生卻迫切想聽到點聲音。要是空氣中的灰塵能唱歌就好了,他可以隨時揮揮手,就能讓它們縱聲歌唱。陳生一旦把思路轉移到某一方面,就很難收回,就好像一匹馬突然毛了,它只能無法控制地癲狂地橫衝直撞下去。陳生由此想到灰塵為什麼不能發音?既然它能那麼廣泛地存在於空氣之中,總該有聲有色才對。它沒有道理與人一樣如此享受陽光的照拂卻只是給人製造骯髒和麻煩。它們這種天長地久的飛翔累壞了多少持家的女人,女人們幾乎總是手提著抹布天天擦著附著於各種物件上的灰塵。陳生覺得如果沒有灰塵,人們也不用洗衣洗澡了。陳生聽人說男人濁,而女人則是用水做成的。他想灰塵不絕如縷落在女人身上,當然就是把水弄混了,混了的水就喝不得用不得了,所以灰塵是使女人窒息的隱形殺手。他更加覺得楊秀的病是由灰塵害的,她天天去倉房翻騰破爛,那裡的灰大,很快就把她身上的水弄濁了,所以她就咳嗽不止,總是長不胖。陳生想到此便憤憤地罵了一句:「該死的灰塵!」這時付玉成伸過一隻手來拉陳生:「你起來吧,陳生,地上太涼,你別坐出病來了。」陳生卻仍坐著不動,因為他的思路還在灰塵身上。他兀自用手捶了一下地說:「我要告訴老天爺,你們這些灰塵有多麼壞,讓它發一場大水把你們全都沖跑!」陳生義憤填膺數落灰塵的時候,付玉成的女人一直站在一旁嗚嗚地哭。付玉成便說:「別哭了行不行,把鄰居招來了像什麼話?」女人說:「你不講信用,你怎麼又來了?」「我變卦了。」付玉成說,「陳生要是把你要了,我再要你的時候就不會有力氣了。我會覺得自己吃了蒼蠅。」「連陳生都不願意要我了,你想想我現在還算是個女人么?」女人分外委屈地說,「我還特意洗了個澡都不行。」「都是大頭把你給拖累的。」付玉成說,「陳生就真的沒碰你一下?」「他就摟了我一下就不要了。」女人期期艾艾地說。

「噢———」付玉成像被刀割了手般地叫道,「是穿著衣服摟的還是光著?」「光著。」女人凄切地說。

「噢———」付玉成又一次痛心疾首地叫道,「你和他肉貼肉了,我不想再碰你的奶了!」「我的奶也沒意思了,都癟了———」女人仍然由衷地哭著,「我活著不如死了,跟鬼有什麼兩樣?還不如鬼呢,鬼還能自由地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陳生已經把對灰塵的思索進行到了最後的階段,那是一種到達極限後走投無路的疲憊,因為強大的黑暗使他感覺不到天光,他內心最渴望的那種滔天的大水渺茫無望,陳生因為灰心而煩躁,他咆哮著,大喊大叫。聲音在夜晚本來就很明顯,再加上他是聲嘶力竭地叫著,所以那聲音就像鼠疫一樣強大,它很快傳播到戶外,飛到鄰居家裡。鄰居家的牌桌剛剛支好,幾位老牌友正準備一一落座,聽到陳生駭人的叫聲,他們都不由自主地朝門外走去。有個人說:「看看陳生去,他一個人憋屈得受不了了,讓他來看牌吧。」另一個則說: 「今晚咱一副牌里擱上四個王,讓陳生多看看王,高興高興。」他們一行四人魚貫而入陳生的院子。其中一個指著暗影處模糊的青草說:「陳生快把草編完了,沒準他就不會再惦著楊秀,也不會魔症了。」「再幫他張羅個媳婦,他的病就會好。」另一人說。

他們正要開門,付玉成搶先一步,從屋裡出來,把他們攔在門外。付玉成結結巴巴地說:「我是來喚陳生家裡吃飯的,正趕上他犯病了。你們不要擔心,我在這守著他,一會兒他就好了。」幾位牌友紛紛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他們都知道最近陳生常常到付玉成家吃飯,所以也就不奇怪了。他們寒暄了幾句,就回去打牌了。當然,陳生沒來,他們就不會往一副牌里混上四個王了。

陳生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在大喊大叫之後覺得頭腦發木。他先是口渴,於是就摸著黑熟練地舀了一瓢涼水喝下。剛喝完,又覺得尿脬脹得慌,就趕緊出了屋子去撒尿。陳生站在籬笆前,把一泡長長的尿澆在一株向日葵身上。向日葵在暗夜中縮著頭,一副瑟瑟發抖的樣子。陳生撒完尿打了個激靈,頭腦驟然清醒了許多。他抬頭看了看天,大半輪奶白的月亮像頭溜光水滑的小肥豬一樣卧著,陳生便想它的肉一定新鮮得讓人放不下,肚子里便有飢腸轆轆的感覺。他低下頭的時候付玉成領著他的女人出來了,陳生覺得女人那副哀憐的樣子很像那株剛被尿澆過的孤單的向日葵,滿身消去了生氣,沒有任何花色可言。

「陳生,家去吃飯吧。」付玉成說。陳生「唔」了一聲,然後就跟在他們身後往外走。此時鄰居家吆喝牌的聲音格外響亮,有一個人發出的笑聲就像鱘鰉魚在江面上打出的巨大漩渦一樣顯赫,陳生不由自主地說:「誰這麼興呀?一準是抓著了王!」陳生進了付家先去看付大頭。付大頭今天煥然一新,穿著一套簇新的米色背心和短褲,渾身散發著一股香味。陳生親他的時候他嗚哇嗚哇地叫著,還用肉乎乎的手去抓撓陳生的臉,他想陳生了。

陳生滿懷慈愛地說:「咱們今天可真乾淨哇,是誰給咱洗了澡?」付大頭的一個小姐姐說:「俺媽給洗的。」陳生又說:「還穿這麼乾淨的衣裳,連個蒼蠅屎都沒有,你這是要娶新媳婦了吧?」付大頭仍舊嗚哇叫著,像是水邊一隻鼓噪著的青蛙。不過青蛙要是娶媳婦,並不比付大頭容易多少,因為美麗的蜻蜓和悠遊的紅魚不是在空中就是在水底,都是它可望不可即的。

付玉成家竟然包了餃子。已經包好的三蓋簾餃子錯落有致地擺在灶房的桌子和案板上,付玉成的大女兒蹲在灶坑前燒水。本來她依照吩咐早已把水燒開了,可父母都沒有回來,她不敢提前下餃子。為了保持水的沸騰狀態,她持續不斷地添柴,使沸水變成蒸氣飛走了大半,只得再對上幾瓢涼水重新燒。她看見母親紅腫著眼睛,不知她為什麼哭了,所以母親埋怨她把水燒飛的時候她也一聲不吭,怕任何一句解釋的話都會招致母親的一通責罵。

陳生看見灶房的餃子,便覺得自己的胃像老鼠一樣不安分起來,他不由興奮地大聲說:「今天是八月十五么?」付玉成說:「還沒立秋,怎麼能過八月十五。」陳生眨眨眼,晃了晃腦袋說:「不年不節的怎麼有餃子吃?」「不光有餃子,還有酒呢。」付玉成對陳生說,「你就放開量吃喝吧。」陳生搓了搓雙手,很響地「咦喝」了一聲,慨嘆道:「還有這麼滋潤的日子!」第一鍋餃子出來後陳生迫不及待地先拈起一個扔進嘴裡。那餃子燙著,他沒敢怎麼嚼,就把它飛快咽進肚子了。餃子一落肚他就後悔,覺得把它浪費了,連點香味都沒品出來。第二個餃子重蹈覆轍,因為它仍然燙著,他只咬出一汪油來就把它咽了進去。這回他悔上加悔,覺得自己對待餃子太莽撞了。陳生這回吸取了教訓,他打算讓它散散熱再吃,於是就把滿盤的餃子端到戶外去涼。結果外面沒有風,在大地上微微起伏的是輕紗般的月光,陳生只能從自己的肺葉中鼓出風來吹它。他端著盤子,垂著頭用嘴呼呼地吹著風,吹得腮幫子酸了,鼻涕也蠢蠢欲動地衝出鼻孔。陳生怕糟踐了餃子,連忙扭過頭騰出只手來把鼻涕擤掉。這時最上層的餃子已經不燙了,陳生就把盤子放在地上,然後自己也坐在地上,守著盤子吃起來。連吃了幾個之後,陳生才品出是什麼餡的,原來是白菜當中攙了少許的韭菜,鮮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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