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春如歌的正午(7)

李三章怕陳生再出言不遜,連忙領他去朴紀順的狗肉館喝湯。陳生只喝了一碗,把另一碗推給李三章。李三章喝得滿臉流汗,他說:「我一碗夠了,先盡著你喝,你若實在喝不動,我再幫你。」陳生說:「我喝不動了。」李三章問:「你今天怎麼了?」陳生嘆了一口氣,說:「老陸家的女人怎麼瘦成那個樣子了?」李三章就笑了,說:「你原來惦著她啊。我告訴你,她的子宮長了瘤子,一個月前把它切除了,人剛從醫院回來沒幾天,當然就瘦了。」陳生問:「子宮是個什麼東西?」李三章嘻嘻笑著說:「就是生孩子用的東西。」「那她以後不能生了?」陳生問。「別說不能生孩子了,就是做那種事可能都不太行了。」李三章說,「她以前胖得多稀罕人呀。」陳生一想這女人身上的熱氣以後再也回不來了,就痛心得掉下了淚水。淚水落進湯碗里,濺起了好幾點油星。李三章不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來你喜歡這個女人呀!」陳生當夜趕回小鎮後把青草質地的縫紉機搬回屋裡,擺在窗檯前。他躺在炕上,在黑暗中跟楊秀說話:「你想要的縫紉機也有了,再過些天給你動個手術,你就能好好過日子了。今天我跟李三章去苦艾村打人去了,有個人心眼不好使,扣人家的工錢,我幫他把錢要回來了。我還碰見了老陸家的女人,我以前沒跟你交待過,我跟她睡過一回,她身上的熱氣可足呢。不過我跟外人只睡過這一回,還是在你之前,你就不要生氣了。我要跟你說的是,這個女人把生孩子用的東西給弄壞了,割了,瘦得讓人心裡不好受,我在灘頭村喝狗肉湯時都沒有心情了。」陳生說著說著,眼淚就像被轟下山崗的一群羊一樣衝下來,他聽得臉頰有簌簌的響聲划過。後來,他的鼻涕也跟著一股股往下流,他想自己的臉肯定糊塗得讓人看不得了,於是就把被單罩在臉上。待到淚住了,鼻涕也止息了,陳生這才用被單擦乾淨了臉。但他並沒有把被單從臉上挪開,他嗅到了一股咸腥的氣息,使他懷疑自己變成了一條大魚。他摸了摸自己的身體,並沒有鱗片出現,他放心了。後來他想到自己弄皺了被單可能會惹得楊秀不高興,就用雙手抻著被單用力抖了抖。不料那被單太舊了,纖維已經磨薄,他不慎將其抻破了。透過這道口子,他看見天邊有幾顆閃爍的星星,它們就像螢火蟲一樣朝他撲來。陳生「咦喝」了一聲,說:「我今晚不想要亮兒了,你們去別人家發光吧。」說完,陳生就閉上眼睛睡了。

次日又是一個陽光妖嬈起舞的日子。上午時陳生下地幹活,順路去了王來喜家,看他家的馬是否還流淚。馬和王來喜都不在家,在家的是女主人,她正在蒸包子,弄得滿手的麵疙瘩。陳生聽說馬不落淚了,就要往外走。這時王來喜的女人忽然拉住陳生的手說:「等會包子就熟了,吃一個再下地。」陳生早晨已經吃了饅頭,他就說:「我都吃了。」「陳生———」王來喜的女人頗為神秘地笑著說,「我託人給你說個媳婦,你看行不?你說說看,你手裡究竟有多少錢,說個實數。」「我有媳婦,我再說一個不就犯法了么?」陳生嘟囔道,「楊秀她待我挺好的,過幾天我就給她動個手術,到時她就能懷孩子了。」王來喜的女人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陳生,你可怎麼辦呢?」陳生覺得這話含有奚落自己的意思,於是就十分不滿地叫道:「我把自己辦得挺好的,還說我怎麼辦?」說著,放開大步氣咻咻地走出大門。邊走還邊使勁擤著鼻涕,彷彿想把剛惹上的怨氣和晦氣都甩在王家的院子里。出了王家,他先是看見鎮衛生院門前的楊樹上蹲著一隻黑烏鴉,他便從地上揀起一塊石子撇過去,罵道:「你這個壞東西,滾!」烏鴉坐慣了那棵樹,所以並不慌張,安之若素,紋絲不動,陳生便氣得想把那棵樹攔腰砍斷。後來有幾個在衛生院門前撿藥瓶玩的孩子覷見了這一幕,他們便一人撿上一顆石子,一齊來轟那隻烏鴉。烏鴉終於坐不住了,它迫不得已地飛走了,在半空中留下一串啞腔啞調的怪叫,陳生這才覺得衛生院門前的楊樹還能讓它繼續活著。幾個孩子幫助陳生建功立業之後,就左一聲「陳生」右一聲「陳生」地圍著他叫,叫得陳生心裡洋溢著喜悅,便領著他們來到自家的苞米地,給每個孩子都掰了一穗青苞米,讓他們在地頭攏堆火烤著吃。

陳生從地里回來下了一碗麵條,然後又垂著倭瓜似的扁圓的頭,坐在正午的陽光下用青草編織東西。他覺得陽光就像一張雪白的網罩著他,而他則如網底的一條青魚。他編著一件菱形的包。楊秀曾在城裡看過這種形狀的包,喜歡得不行了,一問價格,竟然要三百多塊,嚇得她當時就打了一串干嗝。事後楊秀老是嘮叨那個包:「就說是純牛皮的吧,也不會值三百多塊吧?一頭牛才多少錢?一張牛皮能做多少個包呀?」嘮叨得陳生心裡發酸,恨那商家何以把價訂得像彩虹一樣離人這麼遠。楊秀還在閑時用鉛筆在紙上描畫那隻包,畫了不下幾十個,越畫越逼真,心疼得陳生不敢去看。所以每逢他拈著畫有皮包的紙去廁所揩屎時,總覺得蜜蜂在蜇他的屁股。他覺得很對不住自己的女人,所以在編包的時候格外細心,哪怕有一根青草顏色不對路或者出現岔口,他都會將它剔除,所以他的包編得格外慢。青草在他膝上溫柔地跳躍著,就像一種別樣的光芒照耀著他。這時鎮長領著一個人和一條狗走進院子。狗是鎮長家的,而人則不是。狗是鎮長走到哪裡它就跟到哪兒,彷彿主人顯赫它也得抖抖威風才是。陳生討厭那條揚著尾巴的狗。

「陳生———」鎮長說,「你昨天去苦艾村打人去了么?」陳生抬了一下頭,指著狗說:「你讓它出去我才和你說話。」鎮長就用腳踹了一下狗的肚子,喝道:「外面等著去!」狗畢竟是寄人籬下的,雖然滿臉的不樂意,還是乖乖地溜出院子。

陳生說:「我是去打人了,怎麼了?」鎮長指著旁邊的矮個陌生男人說:「他是苦艾村治保委員會的,專門來咱這兒了解了解昨天打人的情況。」陳生覷了陌生人一眼,說:「我怎麼沒在苦艾村見過你?」陌生人說:「我才來半年,不過我可聽說過你。你跟我實話實說,誰指使你去打人的?」陳生清了清嗓子,說:「那天晚上我從付大頭家回來,那晚的月亮可明呢。我一進屋,就有個人說:『陳生,我都等你三袋煙外加蹲兩回屎的工夫了。』原來是李三章,他告訴我苦艾村的馬子元扣他的工錢,馬子元還罵我,讓我去睡小母羊,你說他糟踐不糟賤人?我就跟李三章坐著汽車去揍他了,把錢給要了回來。就是這麼回事。」「你把人給揍壞了,你知道不?」陌生人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