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春如歌的正午(6)

李三章對馬子元說:「我的工錢你給我補齊。」馬子元的刀條臉拉長了,他說: 「我都給你了,你休想訛我。別以為我們苦艾村的人有錢,就得你要多少我給多少,告訴你,我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李三章說:「你到底給不給?」馬子元啐了口唾沫,一抹臉說:「不給!」陳生看到李三章給自己使了個眼色,知道時機已到,就一聲不吭地走到馬子元面前,一拳頭就砸在他的鼻子上,立刻就打下一攤鼻血,把他的淺色襯衣給染上了血漬。馬子元「嗷———」地叫了一聲,他的女人失手撇下面盆哭叫: 「不好了,打人了!」陳生把馬子元踢倒在地,然後讓他臉朝地,陳生穩穩實實地騎在馬子元身上,使勁地打他的屁股。由於他騎在馬子元的腰部,打他的屁股還要回手,不得打,陳生靈機一動就掉過身子,倒著騎馬子元,這樣打起來就得心應手了。陳生邊打邊說:「我叫你不給錢,你這黑心爛肺的王八蛋,你還想當舊社會的大地主是不是?!」 李三章嬉皮笑臉地坐在炕頭,他盤著腿,順手拿起炕頭的半碗豆漿喝著,一派逍遙。這時馬子元的女人上前用一雙沾滿了濕面的手來撓陳生的臉,陳生一抬腳把她踢翻在地。她墜地的一瞬跌出一個響屁,惹得幾個在窗外看熱鬧的人笑起來。她不屈不撓地爬起,又一次衝上來撓陳生的臉,這回陳生飛起另外一條腿把女人踢翻在地。女人號啕大哭著: 「要出人命了!」而她的男人則在陳生身下蚯蚓般蠕動著。這男人好賭,身上的力氣跟螞蚱一樣微弱。他賭博的手氣總是很好,所以不用勞作也過得殷實富足。李三章一個月前給他家新蓋的偏廈子做內部修理,抹牆面、壘灶台、鋪地板等等,足足幹了一個星期。說好了包吃包住之外,給他二百八十元的工錢。可馬子元驗收活的時候橫挑鼻子豎挑眼,非說牆面抹得不勻,那些坑深得燕子都能來做窩;說灶台壘矮了,燒火時恐怕要往出燎煙;還說地板鋪得縫隙太大,小孩都能順著縫兒往裡撒尿。這樣他就少給了李三章八十塊錢。李三章垂頭喪氣拿著二百元錢回家後,每天都覺得窩火。尤其是他種的幾畝土豆,由於種子沒選好,一棵棵秧子又黃又瘦的,他試著摳了幾盤土豆,沒一個勻稱的,全都窄窄的苦巴著臉,上面長滿黃痂,就像害了天花一樣。看來他今年的收成算是泡湯了。他越想越憋屈,也就愈發覺得那八十元的可貴。他開始算計八十元錢能置辦什麼東西,後來他想明白了,若買面可以買五袋,買豆油可以買二十多斤,買散裝的白酒可以買兩塑料桶。這樣一想,他就覺得既丟了麵粉,又丟了豆油和酒。他開始籌劃要回那八十元錢。他知道對付馬子元這種無賴只能動武的,他想起了陳生。陳生打人不犯法,因為大家都認為他是瘋子。自己只要前去督陣,袖手旁觀即可。所以那天晚上他就去找陳生了,陳生聽後義憤填膺,拍著胸脯說這事就包在他身上了,隨時準備出發去苦艾村討錢。李三章又把在馬子元家幹活時,馬子元講究陳生的話告訴給他。馬子元說,陳生沒有媳婦怪可憐的,乾脆送給他一隻小母羊,讓他夜裡去睡好了。陳生聽後暴跳如雷,直嚷著要連夜進發苦艾村,把馬子元的腦漿打出來餵豬。

陳生騎在馬子元身上時又想起了他羞辱自己的話,所以下手就更重了。他說:「你才睡小母羊呢,你這個狗娘養的,你這個喝人血的小鬼!」馬子元的老婆見自己的男人氣息奄奄,圍觀者又不上來拉架,知道自家人緣不好,自己無能為力,不能吃眼前虧,就返身從後屋取來一百塊錢,舉著錢對李三章說:「給你那八十塊錢,留著買葯去吧!你現在立馬找給我二十塊,然後你就拿上這張錢滾蛋!」李三章靈巧地蹦下炕,眼疾手快地搶過那張錢,說:「我和陳生來往的路費就包括在二十塊錢里了,還找給你個屁!」 說著吆喝陳生罷手。陳生還沉浸在讓自己睡小母羊的情節中,所以起身時又使勁踢了馬子元幾腳,咒他:「下回耍錢讓你輸,輸得你連條褲衩都穿不起,小母羊都不讓你睡!」 他們帶著一種功成名就的自豪感威風八面地走出馬家。圍觀者一鬨而散。陳生和李三章疾步走上公路,當他們路過小賣店的時候,陳生突然撞見陸家的女人敞著懷提著一瓶醬油從裡面出來。她看見陳生,從嘴角擠了一個笑,然後用閑著的那隻手扣了一下衣襟。陳生覺得她沒有把頭髮梳好,亂蓬蓬的。而且她瘦了很多,眼皮耷拉著,不知那滿身的熱氣都去哪兒了。陳生愣了一下,李三章就揪著他的衣袖說:「快走,別在這停了。」 他們按照預先計畫好的徒步從苦艾村朝灘頭村走去。這兩個村子相距二十里,他們要趕到那裡去吃午飯,然後從那裡搭車回家。由於臨近正午,太陽照得很厲害,陳生頭暈眼花、口乾舌燥,他便想著碰到小河溝要下去喝點水。李三章捏著那張錢,把它甩得嘩啦嘩啦響。他打著口哨對陳生說:「哼,他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看他再挺一會就會尿褲子了。」陳生卻不搭話,他看見陸家女人陡然瘦成這副樣子,心中有些傷感。他還記得陸家女人抽身離去的那個夜晚,他無限陶醉地躺在倉棚的地上,看著飽滿的月光從門的縫隙一根根探進來的情景。它們斜著身子,通身雪白,就像琴弦一樣,彷彿隨便一隻手撫上去都會奏出溫柔的琴聲。飛蛾的飛翔聲總是由強而弱,陳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淚水。他就那樣睜著眼睛,看著月光被陽光所取代,然後他穿上衣服離開苦艾村。由於他用那一百元錢換來了一個美好的夜晚,他的白晝就捉襟見肘地清貧。他無錢買全票回家,只好用手中的幾元錢坐到一個叫樂古的村子,然後在那裡乞討般地挨門挨戶地要求打零工掙錢,有個人家挖菜窖用了他,使他得以順利返回小鎮。

李三章見陳生悶悶不樂,就說:「中午咱倆去喝狗肉湯,我一碗,你兩碗!你今天勞苦功高!」陳生仍不搭話,他茫然地望著路邊的田野,田野是綠的,沒有白亮的水光閃爍,他覺得嗓子要幹得冒煙了。

「你要是嫌兩碗不夠,就給你三碗!我豁出去了,誰讓你這麼仗義呢,真是夠交情。」李三章滿嘴濺著唾沫星子說。

陳生只顧往前走,好像什麼都沒聽見。李三章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說:「陳生,你怎麼了?你不要擔心那個混帳馬子元,你沒把他打壞,他死不了,再說就是真把他打死,你都用不著償命,算他活該倒霉!」這時從他們後方突突突地駛來一輛手扶拖拉機。是個穿黃背心的豁牙中年男人駕駛的,他拉了一車的雞。李三章回頭一看,見是苦艾村的張還山,就喜出望外地叫了一聲:「哎———」張還山把車剎住,說:「你們把人給揍了,就這麼悄沒聲地跑了?」李三章笑嘻嘻地說:「不跑還等著他給做倆菜喝兩盅?」 說著一騙腿跨上車,屁股搭著車廂的鐵護欄,而腳則伸向雞群。那些雞統統被別著翅膀,團團地擠在一起。李三章的腳侵佔了它們的落足之地,於是就咯咯咯地叫起來,那些紅冠子也豎了起來,就像花朵一樣。

「把我們捎到灘頭村吧。」李三章對張還山說著,然後招手喚陳生上車。陳生默默地走過來上了車,他把腳伸向雞群後,照例招惹來一片不滿的咯咯咯的叫聲。

張還山說:「你們去灘頭吃午飯?」「喝狗肉湯!」李三章眉飛色舞地說,「那個姓朴的朝鮮人家的狗肉湯味道真是鮮,吃了這回想下回!」張還山一踩油門,手扶拖拉機又突突突地叫著上路了。李三章知道張還山這是進城賣雞。這些雞都是家養的土雞,正處於生蛋的時節,但雞蛋的價錢遠遠沒有土雞的價錢高,所以這些雞往往是在青春年少、生育正旺的年齡就被賣掉。它們無一例外面臨著挨宰的命運。陳生一手把著護欄,一手則憐愛地去撫弄在他腿間搖曳著的雞冠。李三章見陳生這副哀憐之極的模樣,便覺得陳生的心眼實在是好,午間一定要好好犒勞他。如果他還想吃羊肉燴面,他也一定為他叫上一碗。

陳生和李三章被甩在灘頭村的時候兩腳沾滿了雞屎,這使他們走著土路卻有要滑倒的感覺。後來他們在一處建築工地的沙堆前把雞屎蹭掉,然後去茶攤喝茶。攤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是遠近聞名的擁軍模範。她的茶攤乾淨整潔,價錢也便宜,一毛錢能喝一海碗。陳生喝了茶後覺得頭不那麼混沌了,但街上的一切景緻都提不起他的興緻。他也沒有吃飯的慾望,雖然說太陽已到中天,僅有的幾家餐館都傳來炒菜的聲音和氣味,陳生也不為所動。茶攤的老婆子認得李三章,她和李三章嘮著家常,然後問陳生是誰。李三章就說:「陳生你也不知道哇?他就是那年冬天進城告運動會狀的那個!」老婆子 「啊———」地叫了一聲,然後搖著頭說:「我看他挺實在的一個人,不像是告那種狀的!」接著,她就苦口婆心地對陳生說:「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那點覺悟都沒有?那運動會是多大的事啊,全國人民都支持,你怎麼就想不通?我跟你說我擁軍擁了一輩子,只要是政府號召的事,咱就得積極響應,你說是不是?」陳生用散漫的目光覷了一眼老婆子,然後吞吞吐吐地說:「你擁完軍,他們吃你的奶么?」老婆子耳聰目明,一聽此話氣得拿起茶碗就要往陳生身上砸,口中罵道:「孽障!」李三章連忙上前奪下茶碗,然後貼著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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