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些人該告!」小回添油加醋地揮舞著胳膊說,「不過怎麼就告輸了呢?」 「他們說我腦筋有問題了,你說我的腦筋怎麼會有問題呢!」陳生終於被怒火給頂得站了起來,他跺著腳說,「那年咱鎮上來個挑著擔子賣鴨梨的,他賣六毛錢一斤。我給楊秀買了四斤梨,這就是兩塊四毛錢,我給他五塊錢,可他偏偏找給我兩塊八,多找了兩毛,我還給他,他還生氣,還教訓我,說他雖是個賣梨的,但不要別人施捨。我就問他四乘六等於多少。」陳生拍了一下大腿說,「他還理直氣壯地告訴我,四乘六不是等於二十二么?你小時候不好好念書,連這麼簡單的賬都算不明白!」小回便笑得身體像波浪一樣起伏著,王來喜的女人也笑得拿不穩手中的活了。
陳生用手轟了一下朝他飛來的一隻綠頭蒼蠅,接著說:「你說我的腦筋怎麼能有問題呢?我不糊塗,什麼事心裡都有譜兒!」「那你告狀時是怎麼跟城裡的官官說的?」 小回問。
「我先說讓他們賠我媳婦,他們就問我為什麼?我就說楊秀得了重病,因為沒錢,住不起院,開不起刀,只能在家硬挺著,就把一個大活人給挺死了。你們有張羅運動會的那些錢,能給多少個人開刀,楊秀就死不了了。後來他們就笑,笑得一個個像攤稀泥一樣,再後來、後來———」陳生囁嚅著,腦門開始冒汗,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們、就、就說為了、這個玩,城裡的馬路、都、都加寬了,還有、還有……反正、是不能、不玩的,然後,然後……」小回惡作劇地說:「然後他們不就是問了你的名字,又問你在哪兒住,給咱們鎮子打了電話,派人領你回來,說你瘋了,是不是?」「小回!」王來喜的女人正言厲色道,「快滾回地里幹活去,怎麼學得這麼油嘴滑舌的?」小回仍嫌沒把陳生逗過癮,接著說:「誰說楊秀死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大中午時給她編東西嗎?」 陳生歪著脖子,眼睛直直地看著什麼地方,雙手空空垂著,這回不僅額頭流汗,鼻涕也出來了,他哆嗦著嘴唇,說:「就是,我得回家了,給楊秀的縫紉機還沒造完呢———」 陳生說著移動腳步,可他前進的方向不是門,而是籬笆,他被擋住去路,他自言自語著: 「這是怎麼了?」這邊王來喜的女人已經把陳生坐過的那雙鞋撿在手中,當做手榴彈投向小回。一隻打在他胸脯上,小回頷了一下胸;未等胸再挺直,第二隻鞋又打在他右耳上,那右耳就像大公雞的冠子一樣騰地紅了。小回急了,他疼得跳了起來,帶著哭腔說: 「別人都逗陳生,我逗逗怎麼就不行了?」
「你這個沒大沒小、傷天害理的東西!」女人光著大腳板,噼里啪啦地朝小回衝過來。小回想到挨揍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就逃之夭夭。走時連籃子也沒帶,他是否還會去摘豆角,只有追隨著他的陽光才會知道了。
陳生被王來喜的女人給領到門外,女人急得連鞋也沒顧上穿,她哄孩子一般地對陳生說:「你別急,等等我回去穿上鞋,我送你回家。小回晚上回來時我揍他!」陳生甩了一下手說:「我知道家,眼睛也好使,不會走到河裡去,你送我幹什麼?你的辣椒不是還沒穿完么?還有你們家的馬,一會兒它回來再淌淚怎麼辦?你這麼多的事,還要送我,我又不是小孩子……」陳生嘮叨著,放開腳步往回走。王來喜的女人一看他走的還是路,就嘆了口氣,由他去了。
陳生的晚飯是在付玉成家吃的。是油煎的土豆餅,陳生足足吃了六張,吃出一串嘰里咕嚕的屁來,惹得付玉成的三個丫頭嘻嘻地笑。付玉成是個木匠,很瘦,但卻娶了個胖老婆,這曾讓陳生艷羨不已。然而這個肉乎乎的女人一連氣生下了三個丫頭,管計畫生育的人讓她去結紮,嚇得付玉成帶著老婆去外省的親戚家躲了半年才回來。回來時女人的肚子又鼓了,第二年開春時倒是生下個男孩,不過是個畸形兒,頭比正常嬰兒大三倍,胳膊和腿卻很細,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除了吃喝拉撒睡,什麼都不懂,都三歲的孩子了,連爸媽都不會叫,愁得付玉成白了頭,而他的老婆則瘦了很多。他們再也不敢繼續要孩子了,怕老天跟他們家做對,再送給他們一個累贅。別人都叫這孩子 「付大頭」。陳生很喜歡逗弄他,他也認得陳生,一見陳生來了,嘴角就流涎水,因少見陽光而格外白嫩的小手就做出抓撓的樣子,陳生就會用自己的袖子把付大頭的涎水揩乾,俯身吧吧地親他的臉蛋。
付大頭眼睛很圓,頭上的幾撮茸茸的黃毛還是從胎裡帶來的,他不再長頭髮。他的三個姐姐很喜歡他,平時老搔他的胳肢窩,雖然他沒什麼反應。她們還爭著給他喂飯和洗腳,全然把他當成了個卡通玩具。不過輪到他把屎拉在炕上,三個姐姐都捂著鼻子跑了,處理此類事的永遠都是付大頭的媽媽。她常常是一邊擦屎一邊擦自己的眼淚,有時就把屎弄到眼角上了,招得蒼蠅往那兒飛。鎮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付大頭是個畸形兒,所以開始時都喜歡來付玉成家看這孩子,完全把他當怪物打量,付玉成就不高興,每天早早就關門閉戶。孩子們在家長的教育下也覺得老去看付大頭會使付家的人難受,於是就都不去了。但陳生是可以去的,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全鎮最不幸的人。一個最不幸的人去看一個不幸的人,那個不幸的人的家庭就彷彿看到了一縷曙光。所以陳生一來,付家人就給他讓座、端水,有時還留他吃飯。陳生也不客氣,讓吃就吃。不過那些飯基本都是他給趕上的,沒有單獨是為他準備的。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付玉成卻常常打發女兒去請陳生,燉了一鍋有肉的菜或是烙了幾張糖餅,都不會讓陳生錯過口福。有時付玉成會請陳生喝幾盅,喝過酒後就說自己命苦,打小沒了娘,生了三個丫頭,好不容易有個兒子還是個廢物,他擔心他和老婆都死了以後,付大頭會沒人管,「早知真不該生他。」末了總有這句話像供品一樣莊嚴出現。陳生便梗著粗脖很仗義地說:「你放心,你們倆死了我管付大頭。你們明天死,我明天就管!」他那信誓旦旦的樣子令付玉成哭笑不得。最近付玉成常指使陳生抱付大頭,這孩子不得抱,一顆大頭沉得陳生都托不住,弄得他手忙腳亂,惟恐那頭稍稍一偏就會掙斷細脖子而落到地上。因為大凡又熟又大的倭瓜總是把牽著它的蔓兒扯得越來越細,最後是那瓜徹底脫離了蔓兒。陳生可不想讓付大頭的腦袋那樣和脖子分了家。所以付玉成再讓他抱時,他總是倍加小心,結果那孩子流的涎水把他的肩膀弄得又濕又粘的,洇出股餿味兒。付家人見陳生能把付大頭抱在懷裡了,就慫恿他抱出門,去河裡玩,看看付大頭進了水裡害不害怕。陳生就咬著舌尖縮著肩膀說:「不行不行,要是把他掉到河裡淹死了怎麼辦?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又不是故意的,淹死了我們也不怪罪你。」付玉成說。
「你們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怪罪的。」陳生說,「這孩子多稀罕人呀,要是我把他帶出去給淹死了,你們還不得想他想出毛病來?」陳生今晚是被付玉成的二丫頭給喊來吃土豆餅的。陳生吃完,還餵了付大頭一碗蛋炒飯。付玉成不讓兒子吃土豆餅,嫌他卧在炕上不消化,夜裡會因肚子脹而吭唷亂叫,擾得一家人都睡不實。但陳生覺得付大頭應該嘗嘗土豆餅的味道,所以餵過他蛋炒飯後,陳生還伸出鐘乳石般的舌頭讓付大頭來舔,他自認吃了六張土豆餅,舌頭上凝滯的土豆餅的味夠醇的,可付大頭偏偏不舔,害得陳生伸累了舌頭,涎水滴答而下,落在付大頭的臉上。付大頭大約以為那涎水是淚水,嗷嗷地哭起來,一發而不可收。付大頭雖然年幼,但哭聲卻跟大老爺們似的,粗啞得很,極具滄桑感,以致於鄰居曾誤認為是付玉成在哭,都在私下為他嘆息同情。「唉,他這輩子真夠可憐的,養了這麼個傻兒子。」所以付大頭每每哭過的第二天,付玉成若是在鎮子里碰見聽聞了哭聲的人,人家就會勸他:「唉,老付,攤上了就不要太焦心,把自己哭壞了怎麼好?」付玉成也不解釋,他覺得那跟自己哭也沒什麼區別,因為他們父子間的不幸是一脈相承的。尤其是碰到黃連德,付玉成才知道自己的苦難有多麼深重。黃連德家也生了個傻子,不過他能在街巷中自由行走,他今年十一歲,能幫黃連德放放羊,雖然他放羊歸來常常把羊丟下兩三隻,害得家人回頭再去找,但總算沒有傻到一無是處的境地。黃連德平時青黃著臉,皺著眉頭不愛說話,一碰到付玉成卻和顏悅色地問寒問暖,殷勤備至。所以付玉成最怕見到黃連德,遠遠瞥見他的影子就要繞著走掉。這也使得付玉成發誓要找到一個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常常見見他,使自己的不幸削弱和減緩一下,讓他在殘酷的生存面前還有喘口氣的機會,結果陳生就像隆冬埋伏在冰層下的青蛙一樣,被他生生挖掘出來。他那與年齡不相稱的天真與悲涼境遇使付玉成獲得了某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