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春如歌的正午(2)

「陳生,你怎麼一見到王就樂?」人家說他。

「我樂了么?」陳生委實有些慌張了,他張口結舌地說,「我沒覺著樂呀。」然而他確確實實地一看到王就嘿嘿樂了。

陳生的老婆死後,他仍然在晚上時抄著袖子去看牌,不過他不專盯一個人看了,而是轉著圈地遊動,最後悄然無聲地停在一個人的身後。他停下的地方,這人必定抓著了王,只是他不再發出嘿嘿的笑聲了。

陳生之所以落下了看牌的毛病也在於楊秀。這個他花三千元娶來的瘦女人特別喜歡在晚飯後鼓搗破爛。女人胃不好,終日打著干嗝,面色青黃,喜歡耷拉著眼皮,彷彿她隨時隨地都會撒手人寰。她這種老是處於彌留之際的樣子曾經深深地嚇著了陳生,但時間久了他就習慣了。女人一旦翻騰起陳生家的舊物,眼神就顧盼生輝,彷彿她掘到了金子一樣,雖然說有些東西她已經翻騰了好多次。

晚飯一過,楊秀就去折騰舊物,陳生便到鄰居家看牌。等到牌局散了他回到家,女人已經鑽進被窩了。陳生就不滿地嘟囔:「你老是先睡,咱們怎麼有孩子?」於是不由分說弄醒她,長驅直入侵犯她。楊秀從頭到尾唉喲叫著,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然而陳生三年多來把最好的力氣都使上了,卻是勞而無功。楊秀的肚子仍然癟癟的,因消化不良常常發生咕咕的叫聲,陳生便懷疑她懷了一窩鳥。

陳生若是回家早了,有時會發現楊秀擎著根蠟燭在倉房裡東翻西翻的,樣子像只老鼠。舊棉絮、廢鐵絲、玻璃瓶,甚至連生鏽的農具都能使她振奮不已。她渾身上下被灰塵籠罩著,不住地咳嗽和流鼻涕。陳生常想楊秀比他小二十歲,還處在玩的年齡呢。他娶她的時候已經三十八歲。當媒人把這個又黃又瘦的丫頭領到他面前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因為他一直想要一個胖女人。以他與女人交往的惟一一次經驗,他覺得那樣的女人禁鬧騰,摟在懷裡熱氣足。那三千元的付出並沒有使他稱心如意,是他顫慄的惟一原因。後來媒人說,胖女人都被那些出更多錢的人給領走了,剩下的自然是瘦骨伶仃的,不過楊秀比你陳生小二十歲,是個黃花閨女,這不是白白撿了大便宜?再說未必胖女人才好,雞肥還不下蛋呢。陳生覺得這是命,於是就聽了媒人的話,到集市上買了一掛鞭,兩朵紅絨花,一床綠色和粉色的被面,還有嶄新的暖水瓶、臉盆、鏡子等東西,把楊秀娶回家。接著,他又在第二年春天抓了一頭豬崽和十幾隻雞雛兒,由楊秀在家餵養。

楊秀如果再胖一些,可能會比較好看,因為她的眉眼生得周正。可她就是瘦,而且婚後日瘦一日,彷彿在為陳生節衣縮食。她吃起飯來總是心慌意亂的,一副累極了的樣子,握筷子的手懨懨無力,陳生就逼她多吃,直吃得她眼裡湧上眼淚,一個勁地打幹嗝,陳生這才不再強迫她。每當楊秀多吃了一點,他就備受鼓舞,彷彿看到一雙稚嫩的小手就要來抓撓他的鬍子了。

鄰居們見楊秀從不出來串門,就問陳生:「她整天在家幹什麼呀?」「想她的娘家吧。」陳生隨口說道。其實他知道楊秀生母早逝,父親又續了弦,後母帶來三個孩子,對她很刻薄。家中的哥哥娶了嫂嫂後也不容她,她沒家可想。

「怎麼還不見她顯懷?」男人們開起玩笑來就肆無忌憚了,「沒把種子撒錯地方吧?」陳生就憨然一笑,說:「沒錯,她就是個瘦,長胖了就會有了。」王來喜的女人坐在房檐下流淚。這個女人勤快得出名,就是哭也不閑著,手中穿著一串辣椒。她見陳生進來,擤了一把鼻涕說:「你不能把馬給宰了,我還沒同意呢。宰了馬,地里的那些活誰幫著干?」「馬現在還淌淚?」陳生問。

「不淌了。」王來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說,「都是清早起來時淌。」陳生便朝馬廄走去,打算看個究竟。「來喜遛馬去了,給它散散心。」女人抹乾了眼淚,對陳生說, 「自己找個地方坐吧。」陳生並沒有找地方坐,他還是到馬廄去了。他首先察看槽子里的草,用手一摸比較乾爽,放到鼻子下也沒聞出霉味,這才放心地又去看牆角裝豆餅的袋子。豆餅也新鮮著呢,陳生嘗了一小塊,覺得自己都能吃,香而微甜,馬不會消受不起的。至於飲馬的水桶,陳生將其中的剩水舔了舔,沒覺出什麼異味,陳生就兀自嘆息一聲,說:「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麼說淌淚就淌淚了呢?」陳生便想這匹馬興許是老了,走到窮途末路了,因而感傷落淚。陳生出了馬廄去問王來喜的女人:「這馬多少歲了?」 「九歲了。」王來喜的女人說,「生小回的那年它來的。」「九歲也不算太老。」陳生說完,見一個空的雞食盆就在眼前,他正愁沒地方坐,就把雞食盆翻過來,一屁股坐上去。

王來喜的女人慌忙說:「陳生,這雞食盆用了七八年了,底兒都薄了,你把它給我坐塌了,我用什麼餵雞?」說著,她飛快脫下一雙鞋,將它們甩給陳生,說:「墊著我的鞋坐吧。」陳生嚇得一聳身站了起來,他舉起空雞食盆,將底兒對著太陽,看看有沒有光從背後漏過來,見它仍是完好無損的,這才小心翼翼地把盆端端正正放回原處。

陳生把那雙鞋並排擺在一起,慢悠悠地坐上去。鞋是千層底的灰布鞋,布已經被刷洗得聳起無數纖維,毛茸茸的。因為這鞋剛從女人的腳上下來,還留著她的體溫,所以陳生覺得一股熱氣從屁股底下竄了上來,令他耳熱心跳,彷彿他坐著的是女人的一雙奶,這種預感使他不由自主地欠著屁股,惟恐壓出奶水來。由於坐得矮,陳生只能高高地支著腿,他縮著粗脖兒,眯縫著眼,兩隻手鬆松地垂在地上,一副受刑的模樣。王來喜的女人不由嗔怪道:「你只管放穩屁股坐,這鞋皮實著呢,不怕壓。」陳生在她的鼓勵下便放任自流地坐實在了,他立刻覺得一股奶水「8———」地冒了出來,不由「咦」地叫了一聲。

「那鞋又沒長牙,咬著你的腚了?」王來喜的女人說,「你『咦』什麼?」「我坐出奶水來了,你不讓我『咦』行么。」陳生很認真地說。

女人嘆了一口氣,說:「陳生,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能老想著楊秀。她死了比你享福,她不管吃不管喝,只是一個睡,你不能老讓她纏著你。」陳生抬了一下眼皮,輕輕 「唔」了一聲。

「你就別給她編那些東西了,她在那兒該使的該用的缺不了。你該為自己想想,你都過四十的人了,家裡還沒個暖被窩做飯的,你就不想再找一個?我們都幫你打聽著,有合適的就給你牽個線。你自己也要積極點,到外面做工時碰到中意的就獻點殷勤。」 陳生又抬了一下眼皮,輕輕「唔」了一聲。

這時王來喜的小兒子小回挎著半籃豆角回來了。他穿著雙露著腳趾的鞋,見到陳生就扮鬼臉,說:「陳生,我問問你,你那年進城告狀是怎麼告輸的?他們是怎麼把你給攆回來的?」陳生抬起頭,剛要說什麼,王來喜的女人就光著一雙大腳站起來,她喝斥小回:「怎麼摘了半籃就回來了?再去把它給摘滿,越學越懶了!」小回齜了一下牙,說:「我渴了,回來喝口水還不行么?」「你不是帶水了嗎?」「我喝光了,這天多熱呀,那點水哪夠我喝!」小回理直氣壯地回屋舀水喝去了。

陳生說:「你看你們家,沒一個人是閑著的。孩子們天天都在地里幹活,你還不知足,讓他們一個個累死你就高興么?孩子口渴了,回來喝口水你還說他,我真是不想再進你家的門了。」王來喜的女人並不惱,她淡淡地說:「陳生,孩子不能慣,他們從小幹活就投機取巧,長大了哪能有力量頂起門戶過日子?」陳生卻按他的思路繼續說下去: 「就說你們家的馬吧,一到冬天它就被套上爬犁上山讓人給耍。你說我就是鬧不明白,人怎麼還要花錢玩!那些人穿得花里胡哨的,看著就不順眼!馬在雪地上一跑就是幾個鐘頭,累得一身的汗氣,掛著滿身的白霜,可那些來玩的人坐在爬犁上還又笑又唱的!」 陳生越說越氣,他的胸脯不由劇烈地起伏著。

「還不是為了掙遊人的幾個錢。」王來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說,「大冬天的,來喜也陪著馬跑來跑去的,他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容易嗎?」「那馬還有個不淌淚?」陳生說完,又一頓頭「咦」了一聲。

小回喝完了水,他走向院子。他的汗褂已經濕透了。他見了陳生仍是一副擠眉弄眼的樣子,慫恿他回答他剛才提出的問題。陳生領會了他的意圖,不忍心讓小回失望,就說:「我那年進城告狀,還不是因為那個運動會?老天爺不長眼,那年冬天沒雪,急得那些人跟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結果呢,花錢買雪往山上背,鋪了薄薄的一層還讓西北風一夜給刮沒影了。結果又去別處弄雪僱人往山上背,足足花了好幾十萬塊錢。你說為了玩就花好幾十萬塊錢,這世道是不是就不像話了?這些錢能給多少得病的人開刀?!我就告他們去了!」陳生用巴掌拍了一下地,抬高了嗓音說。不過他把雞屎拍在了掌心裡,他也不在乎,就勢往褲子上一蹭,氣咻咻地說:「人要是不玩也死不了,要是得了病沒錢開刀就得等死。他們只看重那些活蹦亂跳的人,卻不管要死的人,這像話么?!」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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