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水洗塵(5)

天灶又往鍋里填滿了水,他將火炭撥了撥,撥起一片金黃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樣地飛,然後他放進兩塊比較粗的松木杆。這時奶奶蹣跚地從屋裡出來了,她的濕頭髮已經幹了,但仍然是垂在肩頭,沒有盤起來,這使她看上去很難看。奶奶體態臃腫,眼袋鬆鬆垂著,平日它們像兩顆青葡萄,而今日因為哭過的緣故,眼袋就像一對紅色的燈籠花,那些老年斑則像陳年落葉一樣匍匐在臉上。天灶想告訴奶奶,只有又黑又密的頭髮才適合披著,斑白稀少的頭髮若是長短不一地被下來,就會給人一種白痴的感覺。可他不想再惹奶奶傷心了,所以馬上垂下頭來燒水。

「天灶——」奶奶帶著悲憤的腔調說,「你就那麼嫌棄我?我用過的水你把它潑了,我站在你跟前你都不多看一眼?」

天灶沒有搭腔,也沒有抬頭。

「你是不想讓奶奶過這個年了?」奶奶的聲音越來越悲涼了。

「沒有。」天灶說,「我只想用清水洗澡,不用別人用過的水。天雲的我也沒用。」天灶垂頭說著。

「天雲的水是用來刷燈籠的!」奶奶很孩子氣地分辯說。

「一會兒媽媽用過的水我也不用。」天灶強調說。

「那你爸爸的呢?」奶奶不依不饒地問。

「不用!」天灶斬釘截鐵地說。

奶奶這才有些和顏悅色地說:「天灶啊,人都有老的時候,別看你現在是個孩子,細皮嫩肉的,早晚有一天會跟奶奶一樣皮鬆肉散,你說是不是?」

天灶為了讓奶奶快些離開,所以抬頭看了一眼她,乾脆地答道:「是!」

「我像你這麼大時,比你水靈著呢。」奶奶說,「就跟開春時最早從地里冒出的羊角蔥一樣嫩!」

「我相信!」天灶說,「我年紀大時肯定還不如奶奶呢,我不得腰彎得頭都快著地,滿臉長著痴?」

奶奶先是笑了兩聲,後來大約意識到孫子為自己規劃的遠景太黯淡了,所以就說:「癩是狗長的,人怎麼能長癩呢?就是長癩,也是那些喪良心的人才會長。你知道人總有老的時候就行了,不許胡咒自己。」

天灶說:「噯——!」

奶奶又絮絮叨叨地詢問燈籠刷得干不幹凈,該炒的黃豆泡上了沒有。然後她用手撫了一下水缸蓋,嫌那上面的油泥還呆在原處,便責備家裡人的好吃懶做,哪有點過年的氣氛。隨之她又嘮叨她青春時代的年如何過的,總之是既潔凈又富貴。最後說得嘴幹了,這才唉聲嘆氣地回屋了。天灶聽見奶奶在屋子裡不斷咳嗽著,便知她要睡覺了。她每晚臨睡前總要清理一下肺臟,透徹地咳嗽一番,這才會平心靜氣地睡去。果然,咳嗽聲一止息,奶奶屋子的燈光隨之消失了。

天灶便長長地吁了口氣。

母親歷年洗澡都洗得很漫長,起碼要一個鐘頭。說是要泡透了,才能把身上的灰全部搓掉。然而今年她只洗了半個小時就出來了。她見到天灶急切地問:「你爸還沒回來?」

「沒。」天灶說。

「去了這麼長時間,」母親憂戚地說,「十個澡盆都補好了。」

天灶提起髒水桶正打算把母親用過的水倒掉,母親說:「你爸還沒回來,我今年洗的時間又短,你就著媽媽的水洗吧。」

天灶堅決地說:「不!」

母親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灶,然後說:「那我就著水先洗兩件衣裳,這麼好的水倒掉可惜了。」

母親就提著兩件臟衣服去洗了。天灶聽見衣服在洗衣板上被激烈地揉搓的聲音,就像俄極了的豬(火欠)食一樣。天灶想,如果父親不及時趕回家中,這兩件衣服非要被洗碎不可。

然而這兩件衣服並不紅顏薄命,就在洗衣聲變得有些凄厲的時候,父親一身寒氣地推門而至了。他神色慌張,臉上印滿黑灰,像是京劇中老生的臉譜。

「該到我了吧?」他問天灶。

天灶「嗯」了一聲。這時母親手上沾滿肥皂泡從裡面出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眼眉一挑,說:「喲,修了這麼長時間,還修了一臉的灰,那漏兒堵上了吧?」

「堵上了。」父親張口結舌地說。

「堵得好?」母親從牙縫中迸出三個字。

「好。」父親茫然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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